小时候写作文,总是会为最难忘的事、最难忘的人……这样的主题搜肠刮肚,拼命在记忆库里搜罗一些可以拼凑成文章的事儿或人,究竟什么是“难忘”,那时候是琢磨不清的,想着应该就是记得比较牢的一些东西吧。
如今,“难忘”不再是作文课上的形容词,而变成生活中的动词,它是真的一笔一划刻在了人的脑海里,告诉你它的具体定义,只是这种方式伴随着流逝的时光、逝去的人……

今天,是爷爷去世两周年。
两年前的今天,早上我还祝福着朋友生日的快乐,夜晚我却在收到爷爷逝去的黑暗里嚎啕大哭。两年来,我无数次的触景生情,想写什么都是提笔泪目。我知道人总会老,我知道人总要去世,我知道我印象中好多村里的老人都在亲人的恸哭中安然埋葬,我知道我终究要面对自己的亲人离开,可我一生中第一次这么清醒地知道我挚爱的亲人已然离去,“知道”“懂得”却并不会减少痛苦半分。
无数个黄昏,当夕阳西下,归鸦驮了暮色消失在稀疏的枯树林里,我总是想着塬上那阶梯式的黄土地里爷爷睡得是否安详……
爷爷爱地,一辈子,垦了无数的碎荒地,半山坡上、井口旁边、家对面的山梁上都被他一锄头一锄头地开垦出来,奶奶则负责种上黄瓜、菜瓜、甜瓜各种能打发我们的夏季瓜果,小时候喜欢跟在爷爷屁股后面,他和奶奶挖坑种菜,我们则给每一个种好的坑里浇水,满满的参与感。
爷爷爱树,尤其是各种枣树、果树,谁家的果树品种好,爷爷就找人帮忙嫁接。因着几次搬家,以前院子里的果树,爷爷会费尽心思挖出来重新栽在新院子里。夏秋时节,院子周边有桃子、苹果、梨、李子、沙果、杏梅(土话:缠子红),而爷爷经常就坐在果树下,沏一壶浓浓的大叶茶,看着我们嬉笑打闹、打枣摘果。

爷爷爱担,有一副陪了一辈子的扁担和一双使了一辈子的肩膀,春天担粪,夏天担草,秋天担粮,冬天担水。从贫困生活里走过来,力气成了唯一的财富,靠着挑担,养活了一大家子人的吃饭,还用一担一担的执着,挖出几孔一大家子人住宿的窑洞。即便是有了现代化的收割工具以后,爷爷去地里收秋仍然会习惯性地拿着他的扁担,说是万一有一部分正好车装不上了,他就可以担回来了,省的车再跑一趟路。
小时候我是一个爱哭、难缠、特招人烦的小孩儿。走路必须走到最前头,如果有人超过我,我就会哭闹,爷爷说“你一个人走,什么时候都走在最前头”;我人小鬼大,吃大馒头就是不让掰开,吃不完也不让掰开,爸妈嫌我糟蹋粮食,可奶奶却说“娃多听话呢,给个馒头就不哭了”,我吃剩的都是奶奶悄悄吃了。小时候我会端个小碗,里面盛的是奶奶自制的香香的“盐疙瘩”小零食,然后坐在院子最前端的树下,望着对面山上爷爷垦荒担土,中间隔着一道山沟,我喊一声“爷爷”,爷爷在对面答应一声,我喊一下午,爷爷就答应一下午,一声都不曾落下。
如果说自己有生以来做过最值得的事,那就是带着80岁的爷爷和75岁的奶奶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去北京瞻仰了他们无比崇拜的毛主席、看了“老大老大的鸟窝”(爷爷知道的鸟巢)、住了“比县长的楼还要高”的酒店。尽管过了几年爷爷就只记得动物园里的大猩猩了,我却仍庆幸他在讲述大猩猩时眼里孩子般的欣喜。

爷爷一生从未跟奶奶红过脸吵过架,愈老愈依恋奶奶。有次爷爷生病,奶奶对生病的爷爷说“赶快好起来,让孩子们都各回各家去吧,我一个人伺候你就行啦”,爷爷说“我是享了你的福呀”。不知道红玫瑰,不知道巧克力,不知道情人节,不善表达的爷爷第一次向奶奶说出这么实在的情话。爷爷84岁时,说话已经不清楚了,奶奶眼睛有疾,需要去医院做个手术,分开了一个星期,爷爷就在家哭了一个星期,听见电话里奶奶的声音就会哭,听我们聊起奶奶也会哭。临终前一天,叔叔把爷爷从姑姑家接回到爷爷住的窑洞里,爷爷坐在轮椅上,把窑洞仔仔细细看了一个遍,半夜在睡梦中握着奶奶的手就安详地去了……

时光如水绕着我们流淌而过,很多人和事慢慢后退,我们不断迎向一场又一场的告别。不管你愿不愿意,你和他之间所有的连接,都只能成为回忆。如果人生注定是一场失去,但愿,在那大悲伤来临之前,我们都拥有过很多很多的幸福与满足,多到可以稀释一切遗憾。就像树下那个小女孩,对着山沟对面喊了一下午的“爷爷”,她也得到一下午的回应,整个山谷里都回荡着爷爷的回应,她喊累了,晚上沉沉地睡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