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跑进长廊的时候,这才发现今天的河道上停满了船。
棕绿色的斑驳船体,灰中透蓝的甲板,深砖红的舱室,三两条一组,连绵一片,从这里一直透过长清路桥。船头或写“苏州港”,或写“湖州港”。船体仓灰色的大坑,显是装货用的。船尾是舱室,里面放着一张木桌,三两把木凳。舱室上头晾着衣物,舱室里头坐着睡人。
今天的风也不算小,但河面却是平静。不似上回跑来,河花在船间绽裂,迸出砰砰的碎响。宁静的风在船龙中奔跑而过,虽冷爽,却安宁。
小李往右拐,继续跑着。
家门口的阿黄被跳操的老阿姨举报给抓走了。可怜了王叔上个礼拜刚为阿黄搭了个木头小屋,还挺漂亮的。
小李认为居委会的工作效率定然是最糟的,至少比抓狗大队的糟,因为上个月张姨举报跳操阿姨音乐太响,此事至今无结果。
也可能是因为居委阿姨也要跳操的由故吧。
小李并不怎么喜欢阿黄,但见了大半年的如护院一般的阿黄就这么突然于花园之内消弭了,总是让小李不自在的。
午后的长廊上,集着一起慢跑或者漫步的中老年人很多。
小李很喜欢这里,尤其是落雪后的河廊,白色中点缀着绿色,绿色中夹杂着白色,就仿佛绿衣仙子与银裳仙子的翩翩起舞,很是惬意。
左手边就是河道,现在看去则是腾于河上的船龙。
右手边是小林,每十来步就会有一个小亭或者几排椅子,百来步则是一块较大的颇古风的木廊,相极了外头的公园。
那木廊的柱子和顶都漆成了朱红色,顶上枝蔓相连,便是最热辣的烈阳也只能投下斑驳而不甘的光点,坐在其下柱间的条凳上,听着一旁河上的随浪与汽笛,吹着午后的河风,最是惬意。
亭子里或者木廊内的座席上则总是坐满了对弈的老者,他们就从一旁小区里而来,也有一些和小李一样从更远的小区过来的。
每年夏天晚饭后,小李总是来这里散步或慢跑,而那些老头也会聚在这里,比现在的更多。有的下棋,有的打拳,有的仅仅是透透气抽抽烟,有的在不准垂钓的牌子边撒大网捕大鱼,有的则三两个在一起想当年论天下。
惬意的乘凉。
小李认得刘叔和三爷。
双手叉腰一脸不屑的是刘叔。
吊着烟斗但从不见冒烟,双手抱胸总是一脸笑的是三爷。
小李之所以记得他们俩,就是因为一次小李来到这条长廊,见一众人围弈,好奇心驱使下前去一看,就看到是他们俩。
棋局有多复杂小李并不知道,以小李的棋力大概你双炮对将了他才能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李只知道围观的人表情都很紧张,而棋盘上剩下的棋子也只得半壁江河,想是麓战极盛的。
在小李抱着想学习如何对弈的心情瞩目了五分钟后,刘叔终于开口了——
“该谁了?”
来这里的次数多了,小李也在不经意间听闻,刘叔和三爷是这一带出了名的棋友,以棋品好著称。
这在小李听来,就是说他们俩总是输但却从不生气骂娘的意思。
大伙们都喜欢和他们俩下棋,就图一乐,也不会赢太狠。
而这次棋局的核心,是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先生,和一位只剩一沿白发的老先生,之间的对决。
想来,刘叔大概又要爆那句口头禅了——
“臭,真臭。换我!”
阿姨的世界与大爷的天地总是极不相同的。
大爷们总是在三五成群定在一处,阿姨们则总是一边甩手一边慢走。
幸得这条长廊宽不足以让阿姨们站成一列方阵跳操,不然小李恐怕会感到很是困扰吧。
阿姨与大妈们的甩手行的话题总是层出不穷的。从谁谁家买了多大的房,到谁谁家的女儿结婚了排场多大,再到谁谁家的女婿多么出息,谁谁家又移民海外了却还每个月在这领低保。
小李感觉,自己既不属于你大爷的天地,也不属于他妈的世界。
于是小李继续往前跑去。
小林从身后飞奔了过来。
另一边一起飞奔的是他的忠犬小黄。
小黄没阿黄大,但比阿黄灵活,也更有气。
小李认识小林。
今年七八月里,小李在世博公园里散步快到木板平台的时候,就听到后头突突突地传来一阵马达声,接着便是一声普通。
惊诧回头的小李就看到一个小子正朝木台游过来,不一会儿就一个打挺,搭在了木头地板上,蹭蹭蹭地爬了上来。
这是小李和小林第一次相见。
川阳河汇入黄浦江,入口就是后摊,右拐就入了世博公园的眼界。
小林家就是一条船,往的是“苏州港”。
也所以,小李并不时能见到小林,因为他并不知道这次他又在哪条河道里。
小黄很小巧,最开始的几次,在小林的船上,小李也并没看到小黄。最近的几次才见到它。
听人说是野狗,原主人结婚,女主人怀孕,女主人的老妈子说猫狗对怀孕的女人不好,主人的老妈子说猫狗对怀孕女人肚里的孩不好,于是小黄就成了罪魁祸首,流落到了河边。
是否小黄也想过投河轻生小李并不知道,但它和小林倒是投缘。
小林跑着。
他的那条船在船龙的尾段,前头就是几条水泥船。
小林从小就在船上跑到大,所以这时突然心里高兴,就欢欢喜喜地带着小黄从一条船跳上了另一条船。
吴妈家的老人正和着那款七十年代的收音机唱戏,右手在揣着收音机的左手上有节奏地一拍一拍,抬起的时候还带上了优雅的弧度。听到小林落上甲板的啪嗒,张开眼一喝:“小林子又活络了?伐怕侬姆妈打侬?”
“她追不上我~”话音刚落,小林就已经跨过了船头的木箱,右脚在船头轮胎上一点,人斜斜地踏上了前头的另一条船,小黄则恰恰跃上左旁的一条船上。
四婶正在绞着刚从水桶里提上来的拖把,显是要清下甲板。
“侬则小囡哪能又跑故来啦?小活狲皮又痒了似伐?”
小林嘻嘻笑着扭腰跑到货舱洞的另一边,绕过了四婶。
小黄则一下子飞过了四婶条船与边上船的空隙,跟在了小林后边。
张爷正坐在自家舱室的门口,两腿松松垮垮地趴着,双臂稀稀落落地耷拉在身侧,头低着,背弓着。
小林一下子就从张爷的身上跃过,小黄则从舱顶上一溜烟。
一人一狗都哧溜了过去,张爷这才张开眼:“嗯嗯?”四下张望了一番,又沉沉睡去。
王叔和王哥坐在舱里。王叔在看那台老古董的十七寸电视机,王哥则埋头玩着手机。
王妈在舱后晾衣服,一件件衣服通过她的手从桶里被运到绳上。
他们都没在意小林从身边跑过。
倒是他们之后那条船,舱门底探出了好几个小脑袋“林哥林哥~~”叫个不停。
接着小林就从小李的身边跑了过去。
船龙最外侧又冒出一个人。
一名身材姣好的姑娘。
是瑛子。
她追着小林,小林的身后跟着小黄。
小李努力跑在小黄的后面。
他和她笑着。
三四个一旁小区里的老头正在河里游泳,“呜”“哇”地大喊,为自己打气。
又一个老头爬过了围栏,在阿姨们小声的“老帮古作西”的议论里扎进了早已步入八九月暖人的河。
小林们还在跑着,一跃就跳过了老头下河的那条缺口,踏上了另一艘船。
他们跳过箱子,水桶,洗衣盆。
他们绕过舱室和货舱。
他们在岸上穿戴整齐的步人注目下欢笑着飞奔。
他们矮着头穿过长清路桥。
他们来到了船龙的头。
他们从桥的影子下踏入了光明。
他们之前再也没有了别的船。
小林抱着小黄,看着远处的另一座大桥,以及桥后正准备再一次沉沉落去的冬阳。
小林喊着什么,小李没听清。
小林喊着什么,小李感觉听清了。
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莱因哈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