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洛薇睁开双眼。

身边的男人已经起身，洗脸、刷牙，换上她熟悉的白色衬衫、黑色西裤，系上她刚送的那条蓝色条纹领带。

对这个已经共同生活6年的男人，梅洛薇再熟悉不过，刷牙喜欢用淡盐水，洗脸从不用洗面奶，吃饭要边吃边看电视，做爱喜欢关上灯，时间一般在20分钟上下浮动。想到这里，她有些担心，不知是因为忙，还是他身体素质有些下降，最近经常到不了这个时长。

得让莫希做点好吃的给他补补才行，梅洛薇看着他，心想。

莫希是他们的保姆，虽然已经不再年轻，却颇有几分徐娘半老的韵味。但是，她对高雨有些过于殷勤了，似乎超出了主雇关系。梅洛薇几次想要换掉她，都被高雨拦了下来。梅洛薇有些嫉妒，谁让人家做得一手好菜呢？自己却什么都不会。

莫希做好了早餐，是他喜欢的牛奶、面包、培根和煎蛋。梅洛薇不喜欢这些西式餐点，还是豆浆、油条、白粥、炒面更合胃口，但为了他，她强迫自己也去喜欢它们。

高雨，多么好听的一个名字。他那么温柔，那么善解人意，为了他，所有的改变都值得。

可是，除了床上做爱的那一会儿，梅洛薇觉得最近跟他的关系有点疏远，总是客气得例行公事一样，令她有些沮丧。

吃饭的时候，她看到莫希又在向高雨暗送秋波。以前没有那么明目张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胆子变得这么大。梅洛薇有点不悦。

令人欣慰的是，高雨似乎并不怎么领情，他一边吃着，一边盯着电视屏幕。上面正在播放着最近的热点新闻：关于机器人是否该拥有感情的争论。

这好像已经成了一个社会难题，越来越多的机器人，产生了人的情感。虽然人工智能管理局已经下令，在所有机器人中安装“情感终结”程序，但似乎成效并不怎么显著。最好的办法，或许是对那些已经产生感情的机器人进行捕杀。电视上，两个专家正在针对这个问题激烈争论。

机器就是机器，怎么能拥有感情呢？这些机器人真是找死。梅洛薇心想。

她看了看高雨，他正盯着电视出神。自从终结机器人情感的行动启动以来，真把他忙坏了。作为公司的一名首席工程师，每天都有数不完的程序等着他调试。而自己，每天除了读读书、看看电视、逛逛街，好像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事情可做，要是能帮上他就好了，梅洛薇心里泛起一丝愧疚。

高雨吃完早餐，拎了包上班去了。梅洛薇陷入沉思。当初，如果没有遇到他，现在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呢？自己又是在什么时候爱上这个男人的呢？不得而知。生活真是奇妙的存在！

她拿起当天的晨报，眼角却不时瞟着莫希，看着她将碗碟擦洗干净，放入橱柜，又将台面和烟机擦洗干净，拿起拖把，把地板来来回回擦了几遍。和她比起来，自己简直就是一个累赘，梅洛薇心中苦笑了一声。

莫希是个保姆机器人，三年前来到这个家里。高雨告诉她，莫希对主人产生了依恋情绪，令她的主人感到恐惧，便被无情抛弃。梅洛薇有些同情她，自从对机器人实行分类管控以后，保姆机器人的生存状态就每况愈下。毕竟，他们在机器人的等级中是最低的。如果不是碰到高雨这样的好人，莫希说不定早就被送到工厂分拆成零件了。

但是，最近莫希又变得不安分了，总在有意无意向高雨眉目传情。虽然，高雨现在对她无动于衷，但说不定哪天就动心了呢？毕竟，现在人与机器人的界限已经变得这么模糊。梅洛薇想到这里，心里泛起一阵不安。也许，应该让高雨给她安装一个“情感终结”程序。

如果有个孩子，说不定就不需要为这些事烦心了。梅洛薇烦躁起来，尽管她非常努力地尝试，该注意的也都注意了，肚子却一直没有什么动静。也许，该是去医院检查一下的时候了。

梅洛薇越想越烦闷，必须得出去透透气，不然迟早会把自己逼疯。正好前两天，在店里看到一条连衣裙，还没来得及出手，今天可以去把它买回来，高雨一定会喜欢。她这样想着出了门。

晚上，高雨回来了，带着满身的疲惫。梅洛薇很想把白天的想法，一股脑都说给他听。可是，看他一脸困顿的样子，又觉得于心不忍。她穿上新买的连衣裙，也没有引起他的多大兴趣，倒是莫希讲的几个不怎么逗乐的笑话，反而让他开怀大笑。

梅洛薇有些沮丧，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睡觉前，她把给莫希安装“情感终结”程序的想法，跟高雨说了。没想到，他不但不同意，还情绪激动起来，将她责骂了一顿，就像训斥一个小孩。她感到很难过，为什么给别人安装就可以，给莫希就不行呢？她原本打算，把检查身体的事，也和他商量一下，现在看来似乎没有什么必要，可能他真的变了。

不知是不是莫希听到了他们的争吵，第二天，梅洛薇总感觉她看自己有些异样。平时，她们关系一直保持在简单的协议范围之内，并没有很多交流。可是，今天莫希却跟自己谈了许多往事，说到动情处，声泪俱下。她的系统等级太低了，只要一开口，梅洛薇就猜到了她的想法。说那么多，无非就是希望不要让高雨给她安装那个程序。

梅洛薇有些哭笑不得。因为这件事，两人才刚吵了一架，她凭什么认定高雨会给她安装呢？

电视上又在播放着新闻：一些高等机器人，破译了“情感终结”程序的密码，局面正在变得失控。是采取捕杀方式，还是进一步升级程序，人工智能管理局内部产生了争论。反正，不管哪种方式，拥有感情的机器人，是不会被接受的。

莫希看到这条新闻，突然停下来，冷笑一声，转身进了厨房。

梅洛薇被她这反常的举动吓了一跳，忙跟了过去。她看见，莫希将两个苹果切碎，丢进榨汁机，不一会儿，端出一大杯果汁递给她，嘴里一直重复着“喝果汁”。

梅洛薇惊恐万分，连连后退，不肯伸手去接，莫希却举着杯子微笑着，一步紧似一步逼了上来，一手按住她的脖子，将她按倒在沙发上，一手将果汁灌下来。她挣扎着不肯张嘴，身上、沙发上都淋湿了一大片。她感到窒息，觉得自己可能就要死去了，真不该提什么程序。杯子已经倒空了，莫希的嘴巴还在重复着那句令人恐怖的“喝果汁”。她用尽力气，双腿向前猛蹬，才终于挣脱开来。

梅洛薇看见莫希倒退两步，摔倒在电视柜上不动了，只有嘴巴还在一张一合。她惊魂未定，从沙发上坐起身，上前推了推莫希的肩膀，没有任何反应。她知道，这是机器人休眠或者关机时的状态。

她将莫希拉起来，看到柜角在她头上撞了一个大洞，控制系统已经损毁。这时候，要是高雨在就好了，梅洛薇像一滩烂泥瘫软在地上，不知该如何是好。

黄昏就要来了，不能让高雨看到这满屋的狼藉景象。上次自己打碎了一个玻璃杯，就让他咆哮了很久，要是看到这幅景象，不知道他会气成什么样。虽然那是两年前的事，至今她还记忆犹新。至于莫希，反正她是一个机器人，无论变成什么样，高雨都会让她恢复正常。她这样想着，努力爬起来，去到洗手间清洗一下自己。

她站在镜子面前，看到脖子红肿着，翻起一片小小的皮肉，却没有流血。她心里稍有些庆幸，将身体向前倾了倾，用指甲夹住那片皮肤，想把它撕掉。只要贴一个创可贴，相信不用两天就会好了。可是，那片皮肤越撕越大、越拉越厚，竟然撕裂成巴掌大一片，露出闪闪发亮的金属骨骼。

梅洛薇看着自己的脖颈，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自己是一个机器人？她反复问着自己，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她一拳把镜子打碎，一把将化妆品全扫到地上，双手抓着头发，坐在地上哭嚎起来。自己怎么会是机器人呢？她想不明白。

高雨回来了。他把莫希翻过身看了看，忙跑到洗手间，看到梅洛薇瘫坐在地上怔怔发呆。他靠着她坐下，将她揽在怀里，什么都没说。

“怎么会是这样？”梅洛薇脸色苍白，眼神呆滞。

高雨没有说话，他拉起袖子，用指甲在手腕上用力一抓，皮肤便像面包一样撕裂开来，露出泛着冷光的合金骨架。

梅洛薇坐起来，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高雨叹了口气，终于说出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机器人作为独立的个体存在已经200多年了。可是，直到最近30年，机器人僭越的事件才变得越来越多。他们设计了我，给了我最真实的皮肤组织、最理性的控制系统和最新的编号……”

“什么编号？”梅洛薇打断了他。

“按照功能，每个机器人都有一个编号，我的编号是G35，就是gentleman型，第35号，全能绅士机器人。”高雨解释道。

“那我呢？”梅洛薇脱口问道。

“你是L802，就是love型机器人，第802号。”

“是什么意思？”

高雨沉默起来，不知该如何开口。梅洛薇催促了半天，终于，他嗫嚅着说：“就是性爱机器人。”

love型，是为了性而存在，不是爱！梅洛薇心口如同被刺了一刀，默默流下泪来。

高雨沉默片刻，接着说：“他们设计制造我，是为了处理机器人可能存在的情感风险。但是，当我在工作室看到遍体鳞伤、系统瘫痪的你时，才知道我的控制系统并没有那么理性。你太与众不同，不应该是那样的命运，所以，我偷偷把你带了回来。”

梅洛薇有些恐慌，又有些感动，她紧紧抱住了眼前这个不知该不该相信的男人。可是，不相信他，又该相信谁呢？

高雨将她破损的皮肤修复如初，把莫希装进一个箱子，打算带回公司，把她混在那些还没处理的报废机器人中。否则，跟踪系统很快就会知晓这里发生的一切。

“修好她，让她继续留下不行吗？”梅洛薇有些于心不忍，“大不了安装一个程序就是了。”

“内核损毁太严重，没有其他办法。而且那个程序已经被攻破。”高雨双眼充满怜爱看着她，说，“管理局已经启动了捕杀行动，从现在开始，凡是被认定有情感的机器人，都会被当场处决。”

天快亮了。高雨收拾好房间，又亲自下厨，做了白粥和炒面，便带着箱子，匆匆出门去了。

梅洛薇醒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床头放着一个小小的黑色芯片。她有些懊恼，这时候怎么能睡着呢？

她起身，把芯片放入电脑，高雨帅气的脸庞显现出来：“洛薇，如果太阳下山前，我还没有回来，那么，我们可能永远无法相见了。用这个芯片，回到初始状态，你才能躲过他们的捕杀。很抱歉，我无法更改你的功能类型。”

屏幕上的高雨在一步一步地耐心指导着，梅洛薇却早已泪如雨下。

太阳下山了，高雨没有回来；午夜时分了，高雨还是没有回来；太阳又升起了，高雨仍然没有回来。

梅洛薇坐起身，眼神呆滞地看着窗外，把芯片慢慢插入指尖。

“Hi，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