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觉得回不去了。
随着年龄渐长,对时间的感知开始变得有些微妙,在这种微妙之中悄然生长的,是难以遏制的恐惧。
正常人回忆的方式总是习惯以时间为轴线,将大小事情用一条隐约而坚固的链条串连起来,像是在固定那些游弋在海面的渔船。
我决定换一种整理过去的方式,并非是因为记忆太过繁杂,令我不知所措,用一个合理的解释来说的话,那就是,记忆只愿意留住一些事情,而遗忘其他。
很多时候,我试图记起某件事情,冥思苦想了良久,却只有几个瞬间模模糊糊地一起拥挤着出来,我既看不清是谁,也看不清发生了什么。
就这样,一件事情,只剩下了一个久远的概念和模糊不清的瞬间。
与此相反,一些事情再怎么忽略,也会被偶尔看见的听见的所诱导出来,再怎么竖起栅栏,也终究会从记忆的死海中喷涌而出,不会受到任何阻拦。
又不知道我在瞎想什么。
我就要走了。
通讯处还没把那个女人带过来。
中转站的门快开了。
那个胡子拉碴头发绑起来的老男人还捧着他的相机,又追问着我:
“真的不拍张照片么?从这里走了你可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你怎么就知道我没来过这个时空?我心里这么想着,像我这种可以在时空里穿梭的人是不存在回不来这种问题的,除非,我不想回来。
我把目光绕过他沧桑的眼神,尽力歪着脖子,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不了,我不太喜欢拍照。”
说完又觉得有些太过突兀,又看了他一眼,加了一句:“谢谢你,老哥。”
我在每个中转站都见过这样的人,不离开的结果,就是随着时间这样老去。那些离开这里去其他时空的人,会止步于他们前行的第十个时空——时空自然的限制。
人群开始从中转站外面涌进来,我往通道旁边走了走,暂时不想被这股洪流带进去。
扩音器的声音回荡在几十米宽的通道里,回转了几次之后就被人群的喧闹所淹没了。
胡子大哥匆忙地从人群里逃了出来,脸上都急出了几条深刻的皱纹,像是一条条高原上的沟壑。
相机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他的手上只有相机原来的绳子,我本来打算看看他就继续去等人,没想到,他的眼眶有些发红,我不知道该不该安慰两句。
我顿了顿,还是没有说话,转过身,看着通道远处。
多年之前,我在这个时空遇到过一个女人,发生了一些事,说起来实在是麻烦,想仔细想却又记不清楚,除了答应过的一件事:无论在哪里,只拍和她在一起的照片。
每个时空里未必都有另一个自己,但是当一个人到达一个时空并且离开的时候,一定会留下一个自己。
我还记得那个死去多年的物理学大师说过的这条定律。
根据生命力统一理论的解释,一个人最多可以存在于十个时空当中。当然,有少数例外,比如像我一样的时空bug,不受这种时空规律的限制。
在这座城市晃悠了一个月,在各个通讯处都进行了询问,他们说确实有这么个女人,不过得多给他们几天时间,才能确定她的住处。
通讯机构的效率实在不敢恭维。
在我昨天决定投诉他们的时候,负责人告诉我他们已经确定了那个女人的居住区,让我先去中转站等着,他们一定会在第二天将那个女人带到这里。
作为特殊机构的人员,我可以有这样的特权,不过那个通讯负责人的管理能力太过糟糕,回去以后我还是会建议通讯总部的人撤掉他。
当然,我的身份是伪造的。
我抬起手,看了下手表,离这次中转站关闭还有二十分钟。
我在耐心渐失的情况下左右张望,人群已经很稀疏了,胡子拉碴的那个人就在我左侧十米的地方,捧着半破的相机,连镜头都没了。
他已经没有刚才那么颓丧,只是在徒劳的摆弄着那个破相机。
我在随身的钱包里翻了翻,还有够买一个相机的钱。
刚想走过去给那个人,看见了通讯处的工作车。
黑色的老爷车停在了我面前三米的地方,车门打开,负责人下了车,头顶的油腻在灯光下发出令人反胃的亮光。
他气喘吁吁,不知道是发慌还是真的喘。
“阁下,真抱歉。”
他这么说了句,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您要找的人在四十年前就已经……”
他停了下来,眼神躲避着我。
“就怎么了,你倒是说!”
“她在四十年前就死了,阁下,真抱歉!”
负责人还在喘着气,比刚才有些急。肥胖的身躯像是一头捕食归来的野猪。
我并没有什么难过的感觉,只是觉得有点失落,没有了见一个在记忆中清晰女人的机会。
“没什么,死了就死了,又不是你杀的,怕什么。”
我调侃着眼前这个胖子,顺手抽出两支烟,给了他一支。
“对了,你们带相机了么?”
我觉得给人钱像是在施舍,直接给个东西会比较合适。
工作人员唯唯诺诺的从车上拿下来一台相机,我接过来,径直向胡子老哥走过去。
他抬起头,看着我,疑惑不解。
我决定提个小要求。
“老哥,这台相机送给你,但是你得帮个小忙,怎么样?”
他蠕动着嘴唇,想了一下,说道:“你说。”
“我给你拍张照,这台相机就归你。”
我觉得给别人拍照是件有成就感的事,只是好久没这么做过了。
出乎意料,他直起身,摆了摆手,急忙说“那我不要了,你自己留着。”
我做出一个疑惑的表情,把手往上抬了抬,看起来像是略微生气的样子,语气压重:
“什么意思?”
他从破马甲的口袋里翻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
“我答应过她,只和她一起拍照。”
他的语气很弱,像是初秋时节快要凋亡的蝉鸣。
我向后转身,看见通讯处的人没有往这边走过来,通道上的人已经寥寥无几,灯光令我有些混乱的眩晕。
照片上的那个男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