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回到家,天已经黑了,村口的路灯泛着暗淡的橘色,树影儿在风里影影绰绰地摇动,月亮,终于看到了皎洁的月亮,挂在天空,放眼望去,是一片浓黑翠绿的希望。风里一丝丝久违的新鲜的青草味,耳朵里是清新的虫鸣。
图文没有给老婆打电话,不是他不想她,是他更迫切地想看看爹的腿伤到底怎么样了,强烈地想看看娘那张慈祥的脸上温暖的微笑。
“娘——爹——我回来了。”图文远远地看见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高一点一个矮一点。走近了,他看见了瘦瘦高高的是娘单薄的身子,矮一点的是坐在轮椅上的爹。他的鼻子有点酸了。
“哟,图文啊,你——你怎么回来了!快,把包放下,那么重,多累呀!来,这个给我。”路灯下,娘的脸也是黄的,见了儿子,脸上的褶子里全开了花儿!
“走吧,娘,你别忙活啦,让我放吧,这些都是给你和爸捎的。”图文听着娘一说话,刹时间,所有在外的累与委屈全都烟消云散了,全身有种说不出的轻松,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愉悦。
“爹,你咋回事儿啊,平平打电话说你受伤了,我在外边就呆不住了,伤得重不重啊,骨头没事儿吧!这腿能动不能?”院子里,放下包,图文就蹲下身子,端着着爹的腿,小心地抬了抬。
“拍过片了,不大碍事,就是有点小损伤,这十天半月就好了。往后这两个月还不喽我干!”图文爹看儿子回家,心里也颇喜欢,那幅不服老的劲头又上来了。
“他爹,你别逞强了,老胳膊老腿少说也得两个月,我有退休金饿不着咱俩!”这话说的,图文娘心疼得慌。
“爹,娘说得对,你年纪也大了,建筑以后别再干了。我外边工程多,忙不过来,你要是闲不住的话,就跟着我到工地上看摊儿算了,我给你开钱。”图文突然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不仅能让爹少受累害,还能保证自己常跟爹在一起,能照顾照顾他。
“嗯,我看也行,图文他爹,儿子说得没错呀,我看图文这趟来可瘦了不少,你看这脸黑的,胳膊也细了。在外边干事儿,那得多操心啊!你跟着儿子干,给他操操心,掌掌舵,咱娃也少受累害不是!”图文娘看了看图文,眼睛里充满了慈爱的关切。
“娘就是想得周全。娘,图藤也回来了!”图文突然想起了图藤。
“啥,老二也回来了!他怎么突然要回来,没听他说呀!没出啥事吧?”图文爹有点担心。
“没咋吧,老二!”图文娘也是一样的心情。
“没事,爹,应该是知道你腿爱伤了,回家来看你的吧。”图文马上安慰爹娘道,其实他也不知道图藤回家有没有其他啥急事儿。“今天上午我们俩在郑州见着了,爱梅给他打电话说她妈病了,好像很急!估计他现在在省城医院呢!”
“是吗?如果是那样,图文明天咱俩还得去趟省城医院,亲家病了,我们说啥也得去探望一下,也不知道病情怎么样,爱梅她娘平时身体挺好的,怎么好端端地病了呢!老头子,看来咱们以后也得多注意身体了,别生出个好歹来,给孩子们添累害。”图文娘立刻生出许多感慨来。
“行吧,娘,明天我给图藤打电话,看看那边情况怎么样!”图文拍拍娘的腿,哎,娘真瘦了,在家带着几个孩子,不容易呀!
图文本来想给娘说说火车站口发生的事,可是又怕娘担心。
“娘,今天,我在郑州火车站遇到你的学生强子啦!人家现在可是郑州警察局里的官啦,那制服一穿,威武得很啊!人家还说过两天来看你呢!你不记得了吗?就那个从小爱来找你上学,上咱家蹭饭的那个鼻涕王。”图文眉飞色舞地,这个关于学生的讯息,对于当了几十年教师的图文妈来说是多么好的奖励呀!
夜已经深了,图文大包小包的几乎全给爹娘留下了,提拉着那个黑色小背包回那个院子他的家了。
图文娘关了门上了床,侍候图文爹睡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图文提到的那个强子,让她又回到了自己教师的青葱岁月。
艳阳当头的地里,一大群人正撅着屁股,挥舞着镰刀,卖劲儿地割着小麦。每个人都灰头土脸地,像码在砖窑里的土坯,浑身蒸腾着热汗。
“奉鲜,奉鲜——”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塞了进来,还飘来一阵好闻的香脂的味道。
一个穿灰衣服的女孩子直起了腰,擦着脸上的汗,这是一张清瘦的脸,颧骨很高,脖子细长。肤色是看不出来的,脸上跟涂了迷彩一样。
“奉鲜,你的高中通知书!你真能,咱学校就俩人考上了!”说话的姑娘真正的清秀,水汪汪地大眼睛,白晰地皮肤像煮熟的鸡蛋仁。
“哦,谢谢你啊,彩叶儿!但是,这个学我不能上!我家的情况……”奉鲜说不下去了。家里姊妹多,爹爹又常年有病,家里连个正经的劳力都没有,她能指望啥。
“奉鲜,太可惜了!咱学校就两个人啊,你可是咱学校的咱村的荣耀呀,不行,奉鲜,好姐妺有难必帮!我爹肯定有办法!咱俩去找我爹爹问问!走啊!”彩叶儿爹是大队队长,村里的大事小情都归他管!奉鲜何尝不想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可是,谁会有办法有能力解决这样一个庞大的家庭问题呢!她多么希望有惊喜出现,但同时也根本不抱任何希望!
果然,彩叶儿爹除了惋惜也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这上学的学费倒是可以帮着在村里借借,可是再往后呢?这学费谁出,这家里的活儿谁干呢!一时的缓解冲淡不了干净的绝望,一次的同情也救赎不了一家的窘迫。不过,奉鲜临出门的时候,彩叶儿爹的一句话让他感激了一辈子。
“奉鲜,咱村上小学缺个代课教师,你如果愿意呢,过了暑假就可以去上班!”
奉鲜的泪瞬间落了下来,爱学习的她竟然还可以继续做着读书的梦。
“奉鲜,你看看,就水井盖旁站着的那个高个的,穿蓝衣服的小伙子就是。这小伙呀,人实诚,模样也周正。条件很好的,好好看看,要相中的话呢,你就给个话!”婶子一边嗑着瓜子,嘴里一边不停地叨叨着。
奉鲜的脸红到了耳根子上,头都不敢抬。她觉得浑身跟过敏一样,咋站着都不舒服,那边一大群人看着这边,这边的娘、婶子、姑姑看着那边,这跟买卖牲口有什么两样!
”娘,看过了,我回家了,弟弟的衣服还没做好呢!”奉鲜低低地跟娘交待了两句就急急地走了。
“咋样儿了,死妮子,别走,人家还等着回话呢!”娘有点急了,伸手就要往回拽。
婶子笑笑,拍拍手。“走吧走吧,奉鲜害羞呢!”
“谁在家呢?有人吗?”坐定后缝纫机刚走了两圈活儿,院子里就有人说话。
“谁呀,你找谁?”奉鲜一出门,看到院子里站着个大小伙子,个儿挺高,样儿也齐整。
“哦,车子坏到外边了,借个气管儿用用!”这人去哪儿呀,穿得这么规矩,少见。
“我给你找找,小弟,你作业写完了吗?哪个字不会,我一会教你!咱气管呢?快给我拿出来。”奉鲜冲旁边的小弟递了句话,气管马上就到了人家手里了。
“过来,是不是这道题,这是个方程问题,你看……”奉鲜坐在凳子上,耐心细致地分析着。
初夏的阳光里,呆立着那个借气管的小伙子,他从来没听到过这样好听的声音,软软地,柔柔地,像有个小手在耳朵边摩挲着。
“你不是打气吗?站这儿干嘛呀!”奉鲜讲完题后,撩撩头发,转过身,却看见那个小伙儿一动不动,像个木桩。
“哦,是是,不是不是,我就去!”小伙子有点语无伦次了,真是奇怪!
又一个春天来了,那也是这样一个月光皎洁的夜,一大群闹洞房的人陆续地离开了。喜喇叭也停了,桌子上的红烛俊俏地静立着,奉鲜已是领过证的新娘子了。
“奉鲜,你真好看!一辈子我也看不烦!”王理想痴痴地看%着面前的新娘。
“是吗?我哪儿好看呀,眼又小,皮肤又黑,人又小,我娘从小就叫我丑妮。”奉鲜虽是一个文化人,对浪漫有着自然的向往。但她有自知之明,对着面前的从今以后可以称作丈夫的人,夸赞自己的相貌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啦!
“小眼睛怎么了,你知道吗?你的眼神很温暖,有点像我娘!”理想想了想,说了句真心话。
“你看你,你是说我很老吗?”奉鲜故意打趣着。
“不是,不是,我学问少,不会说。你看我多笨,我我是说你人很——很——很好,你声音最好听,那次,我借气管儿,就是被你的声音迷住的。还记得不?”理想想了好久,从往事中打捞上来了一棵新鲜的水草。
“理想,你娶我不后悔吗?声音好可不能当饭吃。我们家活多,负担重,我爸又那样,以后全家人都指望着你呀!”奉鲜深情地问,理想家姊妹两个,而且爸妈都正是身强力壮,执掌家庭的好时候,有的是力气挣钱。附近几个村里的姑娘都争着追他呢。
“打死我也不后悔,活多我不怕,我就爱干活,有的是力气。弟弟那么多,几年就都长大了。哪儿那么多负担呀,他们上学的学费你也不用考虑,咱爸妈这几年没少挣钱,甭怕,他们考上学,学费我出!”理想拨拉着脑袋,豪气冲天的。感动地奉鲜眼泪哗哗地,醉倒在了理想的怀里,这样的男人谁不爱!
“皮子,你看这个地方你又错了,看清楚是16不是6,十位上的数不能忘了。再算一遍让老师看看!哎——怎么又没电了。”又上夜校了,教室里刚才还灯火通明,眨眼间就黑漆漆一片了。
“强子,别睡,快起来,放学了!”奉鲜拍拍皮子的脑门,呀,怎么这么烧呀,发烧了吧。
“皮子,你去到隔壁班跟图文说一声,让他自己先回家吧!我去村上卫生室给强子看看病,没妈的孩儿,怪可怜的,他爸也不知道有没有空儿!”奉鲜一脸地焦灼,背着皮子就出了教室。
一股冷风吹了过来。呀,好冷呀,这强子也不知道穿个袄,怪不得孩子生病呢!奉鲜解开军大衣的扣,让强子从背上下来,两个衣襟一包就走了。路上真黑呀,什么也看不见,风还耳边呼呼地响着,奉鲜这深一脚浅一脚地足走了半个小时,才大汗淋漓地到了卫生室。
“医生,快来看看这孩子怎么了!”奉鲜一掀门帘,不禁愣住了,医生对过坐的不正是自家的图藤吗?不满一岁的孩子,脸烧得红通通地,躺在王理想的怀里。
那天夜里他们俩第一次吵了架,而且理想倔的两天没让她碰孩子。王理想怎么也想不通,这奉鲜放了学还不回家,竟然抱着别人的孩子看病,也不回家看看自己的孩子。图文也一个星期没理妈妈,那个寒冬的夜晚,放学路上的猫头鹰叫得他胆颤心惊,他的妈妈却抱着别人家的孩子怕别人害冷。更可恨的是那个孩子成天在自己家里蹭饭,妈给他夹菜的样子真让人恶心!谁是她郑奉鲜的亲儿子!
郑奉鲜躺在床上,想着自己这几十年的往事,想着这个曾经让自己的儿子视为仇人的强子,想着这已经结束的做老师的日子,一夜不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