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面前是宝蓝色的大海荡漾,象谁在面前抖开了一匹无尽头的蓝洋绸,风起浪涌般起伏跌宕。
一抬头,竟然是他,浅蓝色的制服,洁白的手套,不见他已经十年,竟然做了海上缉私警长。是她素来喜欢而有些景仰的严整的妆扮,严整的人,往往不怒而威,正好可以压压她内心的桀骜。十年一觉扬州梦,她有些迷离。
但他似乎已经不记得她了,或者是因为,以为她已经早已将他的名字和身影,抛入万丈红尘的深渊,时空的车辙无声的碾过,一地粉末,天风荡来,风沙四起,这样,静静地,归了尘,归了土。物质不灭,但已形变,肉眼凡胎,不是谁都能有幸在老君炉里以火焚身,遂练就一双轻易就穿透红尘五色的火眼金睛。
她喜欢那些辨不出真幻的际遇,迷迷离离,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隔着现实的毛玻璃,看那边寻常风景都一一成了海市蜃楼。一封搁置信箱外头无人认领的信,落满了尘埃,时日悄悄从上面掠过,投下些淡淡的斑影,遂发黄,卷皱。
那时候的他,究竟是年少任气与好奇,若是十年之后,便是珍宝珠玉,若深深落有别人的印记,不是自己的,绝不会正眼去瞧,或许是年长后,人便渐渐如同身负重责的酋长,毫厘缁铢地丈量好自己的领地,封狼居壻般,将自己的山岳河川,一一玺上自己的名字,也绝不轻易踏人城池。
但他那时竟拆了却不曾扔掉了,想知道来者何人。于是给她长长地去了一封信,按照信封的地址。满纸的歉意。 室友听说,义愤填膺,私拆信啊,犯法啊,还是警官学院的,行侦区队的,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国家交给这这类人,不等是请山贼做保镖,聘强盗看国库么?还敢送上门来,想让人开门揖盗?
她没生气,这些岁月里莫名飘来的际遇,让她觉得人世缥缈无常。
隔了些时日,将这信连同这人渐渐忘却。临近暑期,他来了一封信,信里夹照片,站在警官学院的门口,阳光从右脸斜照过来,脸有些阴阳,但并不掩盖他的英武。
一身深绿色的警服,或者是因为光合作用,竟然熠熠生辉,那时警察装备未换,不是美式的蓝黑墨水般阴郁色泽,无端让人想起远方深黛色的海水,黄昏墨绿的森林。
人,大抵有以貌取人的本能。信,就这样,断断续续地持续了几年。 喊她去玩,说要毕业了。本是想她一人前行的,但她还是带上了另外一个女生,他喊来一个宿舍的男生,陪她打牌。
许多年后,她常常诧异地发现,每一场纠结,都围绕着着牌局展开。或者,这就是人生的赛场,较量,争夺,愿赌服输。成王败寇终场,全系着一张张似不经意而又如九连环般环环相扣、险象迭生的掌中牌。
他告诉她。 象个溃败的夕阳武士,把握得住的,把握不住的,都一一流沙一样,走了,不见踪影。 言语有些凄然。她知道并不全为她。本是他那级的散打冠军,然而,很多东西,并不是阳光下风景那样明明白白,扑朔迷离的内幕,谁也无法明了的黑洞。
无奈最后去一个隐藏在深山的导弹部件生产基地做警察,说是警察,但世人的眼中,俨然如同保安。她的心里暗自生凉。
后来。她去了南方,让人目迷五色的南方。
她辗转找来那个基地电话,一个老人,用疲惫和慵懒,告诉她,去某地警局了,并给了电话。她按图索骥地电话去,正是深夜,他正出警,似乎听到那边的寒风料峭,而她,睡衣抱膝地坐在电脑前,类似不夜城的南方都市,华灯初上,浮华渐起,全然忘记了亚热带的南方,全不曾有过他世界里的荒寒。
他惊喜,竟有些语无伦次。
她知道,自己这般辗转地追索,不过是因为二十多年的人生,已渐成一篇逻辑谨严的论文,倒读过去,猛然发觉,摘取的关键词,还差一个圆满的脚注而已。知道自己若开也不过是一张空头支票,彼此有数。知道自己,语言何曾有一次斗过性格。
所以,所有的承诺,成一张张白条,飘扬在岁月轮回的季风里,成为每一场故事终结的经燔。再深刻不过地明了,生活,会把一切幻象撕碎,还原为琐碎的存在真相,而时间,如同利凿,一声声重斧下去,铿锵有力的巨响,便是回不去的印痕,便是珠玉,便是琥珀,也一样将你磨成砂轮。扎手的粗糙,挂破相看两不厌的珠帘,真相的粗砺,从没有真实碰触过的美丽遂面目狰狞。
后来,听说,他也来到了南方。
后来,听说,他经营着一家中型的图书公司。
一日在地铁,邻座一个人喊她挪挪,抬头,竟然是他。有些愕然。他有着在外摸爬滚打多年的男人特有的成稳和谦和。看到她手里的报纸和招聘版,霎时明白。
问她愿不愿意去他的公司,正好差个市场部的主管,工资不高,但温饱有着落,若能拉上大单,月底还有有提成。
此后,每每她拿下一个稍大的单,他都会请他去加州红咖啡厅小小地庆祝一下。微醺,借着淡黄的灯光,看他眼神有些游离。
话里话外若有若无地暗示,想提你任市场部经理,怎么报答我?大恩不言报,报则以身么?他抓着她的手,开始诉说,像电视剧习见的狗血桥段:
他说,我与她,不过是一场政治联姻,不过是送往咸阳的人质,历经困迥,如今的重耳,如王者归来,需要她跟在他身旁,宛如股肱,重整河山。
像冰面,底部暗流涌动,一寸一寸的开裂。
他伸过来,握紧她的手,“齐人之福,是么?”她看着他的眼睛,流露出了暧昧和贪婪。
她想将手抽出来,他看着她一根一根地小心地掰开,眼神渐渐暗淡。
她起身离去,留他一个决绝的背影。
他像往常一样邀请她喝早茶。 掀开落地的茶色门帘,一身藏青色的休闲外套,倍加英武,她想,他应该是一名刑警的。
而他从身后变戏法般拖出一个女人,一脸柔媚,带着与这暧昧的气氛不协调的贤良的微笑得体地向她问安。她的静笑如同空气净化剂一般,将这幽明难分的暧昧,从玫瑰花茶熬成一碗雪梨汤。
他依然为她斟酒,依然万分温和。她忽然想起当年,在他的警官学校,他跑老远为她去买奶茶。这是我跟你说的小易,我的左右手。
她明白,他已经不着痕迹地把这温和里裹着的柔情内胎换作了礼仪,把柔情换给了那个对面端坐的素净端庄的女子。移形换影的切换,唯有她看得分明。
她细细地端详她,跟她一样也有了成熟女人的印痕,居家女子的装束,粉黛不施,细细的眉眼,掩饰不住女人的特有风情。
透过这佗红而透明的酒,她知道他刻意的柔情定然是被身边的女人了若指掌,但这女子亦聪明,知道攘外必须先安内,匆匆与她缔结孙刘之盟,为着她七十万大军压境。只待赤壁破曹之后,秋后算帐之时,底气十足地谋一个三足鼎立,休养生息,屯兵后院,尔后北伐中原,横扫六合,誓要这久分慌乱的江山,三分归晋。
她低下头来饮酒,趁着片刻的闲暇来思忖,此刻以一挑二,岂不是自取灭亡?她端起酒杯,那般慷慨而大气地敬祝他们的幸福,她夸她的温柔美丽,贤惠持家。
她说起他从前的种种青涩,是她经年不懈、琢玉一般忍耐将她打磨得精美,夸她有和氏之明。她夸他命定了有福气,五子登科,封妻荫子,是她肉眼凡胎,硬是没有看出来。她戏谑,若早有双火眼,定然早早绑定了他,怪她前世不曾修福,现报来兮。
看她没有丝毫虚伪的笑脸,听不出半点哀伤的笑语,他们倒有些错愕,他们原以为需要鏖战的,齐齐准备了心力和战术,深挖了战壕,谁知道兵不血刃,她就投诚。象拔河,卯足了毕生的劲力去拉,谁知对面压根没着力,胜得轻而易举,却自己也重重跌倒。
不免破碎,不免失序,浩荡而来,算而今,只剩下一身匹马过华容的孤愤,但北方终归有鹿,容她逐草而居,励兵秣马。
她仰头一饮而尽,说,干了,你们随意。
他问,送你一程吧。
她说,没事,一点酒精,倒将昔日混沌的神经刺得更加清醒。
他不再坚持,她看得出他,貌似她先献了城池,竖了白旗,而她降的是他温柔的女人,降的是人生在世不称意的定律。
象苍蝇飞转一圈又落到从前的旧案上。只是饭粒已经干硬瘦索,漏进了缝隙,卡住,戳不出来。
回头。
竟然是阿仁。那唤作绿音阁酒吧里负责教她调酒的伙计。常跟她搭班,反正是放浪形骸了,也不必跟他装严整。阿仁给她讲过他的曾经沧海,原亦是这酒吧里的服务生,同一年来的,他学调酒,她做服务生。来得较早,渐渐有点两小无猜的温馨。
那时候有个男人总点名要她招待,在这里干久了,酒客那点伎俩,他洞若观火,一有风吹草动,他就能知后事如何分解。
果然,这小服务生哭哭啼啼地告诉他那男子的行径:他老婆并没死,且美丽非凡。而她已有了他的骨肉,问他何时娶她?男人醉眼朦胧,说,排队去吧,要都娶,都有一个连了,我又不是韩世忠,养那么娘子军上战场么?况如今太平盛世;不过,多一副碗快,还是不成问题的。
于是,将她宠物一般养了起来。而她,一开始是浩然正气地拒绝,后来,便乐意地当起宠物来。他胜利地哄她,这就对了,听话的鸟儿有米吃。
阿仁俯身靠在吧台上,细咪着眼,茫然地看着吧台外的众生,有种拈花而笑的淡定。
说你吧,怎么混到我这堆来的?是生前欠我钱梁,阎王爷罚你来陪我么?还是上辈子许了诺言,他生给了别人此生轮作报我?
她不答。他看她,不觉拿来跟从前的服务生做对比,小服务生纯真稚嫩如同初春的叶芽,而她则是经冬而又复历春的松针。
她常加班,他说,哇,不是吧,工作狂会吓跑男人的,早生几十年,肯定是个战争狂人。
她白了他一眼,小子知道什么啊,存姑婆本啊,老了指望它了。我的卡里的银两还在警戒线下,怎生不急?
阿仁斜撇了她一眼,何必那么辛苦,加班还不如加工自己,你没那么丑不堪言,还有改造的可能。人活着,无非是,四两拨千金,一醉解千愁。
她有些恼怒,又想起你的服务生了吧? 她绝口不提过去,阿仁越觉得内心犹如猫爪在挠。
那日,她正在调酒,忽然一阵浓烈的酒气直扑鼻。定睛一瞧,看那人生得面部奇特,象首不合律的诗。而尤其是那双细眼,几分淫邪的光芒。将酒杯伸到她下巴,半醉而发狠地说,给我酒,倒酒。
她冷眼看他,面无表情,对不起,调酒师不负责倒酒,您找服务生。
他将酒杯顶着她的下巴,倒酒,倒!
她不动,说:这不在我的职责范围内,先生,对不起。他狠狠将酒杯砸在吧台上,红酒如同鲜血一般,顺着光滑的表面四处流淌。
阿仁究竟是老姜味辣,赶紧从吧台走出来,对他连连欠身,说:“先生请息怒,这位小姐正在忙着调酒,生意好,忙不过来,我帮您倒酒,谢谢您的光临和捧场!”
因为人多,那人也不敢造次,转身借阿仁的梯子下台,却不忘转身轻蔑地看了她一眼,哼,不懂事……
人散后,她和阿仁相对无言,坐着。
为什么不……?
不什么?给他倒酒,依了他,下一步就是陪他喝酒,再下来,能是什么?象你的服务生一样?
她夺过话题,他有些黯然。 他是这条街上有名混子,我们老板也要让他三分。
走吧,你若走了,他也不会放过我,知道我知道你的行踪。
她和阿仁一齐走出那条酒吧街,在街口,她说,我累了你。他握着她的手,说,不说这些。他问,没想过……跟我走?他有些迟疑,没准你有帮夫运。
她笑着,若真有,我们还用得着在这里吗?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过惯了,我会不适应的。他伸出手,握了她的手,有些冰凉,其实他何尝不这样想,不过是仅剩的一点男子尊严,他还是要亮出来的,说:好运。
她在公交车上,手机响铃提示短信,她看,竟是阿仁,说,今天,我结婚。
她象是早已云淡风轻了。象习常的朋友一样,祝福,大脑里堆积的模版一样的话语随手就可以下载给唇舌,无非是白头偕老,举案齐眉,早生贵子之类。
后来,她想,为什么不假装迟疑一刻?那一刻的迟疑,如桃李不言,似大音希声,让他多年后回想,那些默默走来的时日,如同琴键,如管弦,回抚过去,每一寸的挪移,都掷地有声,似珠落玉盘,若银瓶乍破,如刀枪畅鸣。
他没回短信,她明白,从那一刻起,她是真真淡出了他的世界,原来的淡忘,不过是压在记忆的箱底,象贵重的金银细软,须好生珍藏,免岁月如盗贼惦记,冷不妨破门而入,翻箱倒柜地搜寻,将他抢劫一空。
而如今,是他自己,像改朝换代后遗留下来的前朝官戴,或者自行焚毁,或者拱手上缴,不给后来的日子,留藏祸根,凡人命运,须谦卑谨慎,方能风浪不惊。
她明白的,何曾,她也不是一样利刀落下,日子断作齐整的两截,切面的光滑,足见下手的决绝,绝无半分迟疑。
仿佛是在昨日,阿仁还是那时的阿仁,她还是她。
在做什么呢?她问。
阿仁,在做什么呢?来帮我。远远地看着一家仁记鸡粥点门口,有个女子在叫阿仁,接着跑出了两三岁模样的小男孩,仿佛是用阿仁做模印出来的,抱着他的腿:“妈咪喊你回家吃饭呢”
阿仁有些羞涩,羞涩里掩饰不住喜悦,她替他开心,说,你忙,改日再来吃粥。
回头再看时,幸福的阿仁早已转身。她潸然泪落,倘若,倘若,那夜真跟了他而去,她就是那幸福图画中的主。没有倘若,她告诉自己,不许回头,似乎一回头就会化作盐柱,化作汪洋中的雕像。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衣,与子同袄,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一咏三叹,却为何没有一句是对着她说的?
岂曰无衣,随手扯来过去,顺手裁段时日,设计,勾画,扦边,绣花就成件华服。
而他,那将她逼入万丈红尘的他,那日,在阳台上晒暖,看孙女痴迷地看书,边看边往衣兜里掏纸巾,他有些奇异,喊顺子,给爷爷瞧瞧。
翻看封面,赫然写的,竟然是她的名字,他揉眼,再看,不信,看作者简介,寻着故事的注脚,追踪而去,竟然和她契合无缝,只是还是当年锦衣夜行的习性,在岁月里蒙面作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