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见到了她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一个遥远的海边城市的一家咖啡店。她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摇曳着巨大的无花果枝叶,她的头发微白,一丝不乱的盘起,五官精致但很自然没有那种刻意雕琢的样子,眼光落在桌子上的杯子上,眼神里看不到悲喜,只有安静。我坐下来,她微笑了一下,然后脸上闪过一丝悲伤,继而又回到了安静的表情,只不过这次我感觉到她的安静是一种静默,有一种弥漫开来的伤痛被这无声的安静极力掩饰着。咖啡馆的慢摇音乐有些好听,但又有些多余。
“你父亲什么时候走的?”她的声音轻轻地飘过来,仿佛怕惊扰到什么。我并没有告诉她父亲离开的事情,但她却直接问起来。也是,如果不是意外,怎么会轮到我出现。
“上周六,不过,走得很安详。”我极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对于眼前这个看不出年龄的女人,我不知道是该恨还是该难过。母亲还不知道我此行目的是为了见她,我也是找了个出差的借口出来的。父亲的事情已经让她心力憔悴,但父亲临终前的托付我又不得不去做。
“嗯,这样就好,这样也好。”她依旧很平静地说。然后伸出一只很干净的手开始搅动咖啡,她的手很瘦,连着的胳膊和身材也是瘦瘦小小的。突然我发现咖啡杯里在下雨,连桌子上也开始下雨,没来由的没响声的水滴突然下起来。她另外一只手抽出纸巾,飞快地把这雨给制止住。
原本应该悲伤的是我,原本也许应该愤怒的是我,可此刻我却既不悲伤也没法愤怒。我只是代表父亲来的,来完成他的遗愿来见这个女人。好奇心使我沿着父亲曾经走过的轨迹,到千里之外的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来见眼前的这个女人。
谨小慎微的父亲做了一辈子的公务员,稳重成熟而且勤勉,也从未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印象中的父亲和母亲一直平平淡淡相处,虽然不是举眉齐案,倒也和谐。两边的老人他们都照顾得很好,亲戚邻居没有人说父亲的闲话,每次出去度假都是父亲开车载我们兜风乐呵呵地看着我们说笑,唉,这画面多美啊。
我一直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里,稳定健康,父亲和母亲像两把大伞一样为我和弟弟遮风挡雨,送我读完大学,关注我工作谈恋爱。然后就是俗套的结婚生子,奶奶和外公外婆相继去世,新老更替,像这个星球上的人类一样循环这个规律。父亲则越来越沉默,越来越苍老,眼神里全是慈爱。可这个美好的回忆都因为她的出现完全打破了。
“你是乘火车来的吧,孩子。”她抬起眼,脸上居然有光亮,皮肤看着超年龄的紧致。她的眼神并没有看着我,更像是在看空气,似乎空气里有父亲的影子。
是的。我并没有否认,父亲的交代很奇怪,要求我一定要乘火车来。明明很快捷的飞机或者飞车一个多小时就可以到达,父亲却很认真地跟我重复,火车,一定是火车去。那眼神里流露渴望和期待。我没法拒绝,父亲仅有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提出的要求,亦或是请求。
“我们是在火车上认识的,所以,他这样要你来见我。”她看到我的疑惑,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随后头就低了下去,我似乎又看到了雨落下。她的双肩瘦弱地抖动着,只是幅度很小,我几乎听不到她发出的声音,只能看见她低着的头,有些倔强的压抑着。我很难想象父亲还有一位红颜知己,像父亲那样老实的男人,绯闻和他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不抽烟,退休以后也很少喝酒,更不会去KTV唱歌。父亲的世界里只有我和母亲。而且我也从来没有听父亲提起过眼前的这个女人。
对面的女人还在伤痛中,一如我之前的伤痛,她和我共同因为父亲而伤痛,我突然有点同情她。她年轻时应该比母亲漂亮,也比母亲有气质,虽然年龄搁在那里,但黑色及地长裙和白色的简洁上衣搭配得很好,一尘不染。面孔皮肤看起来没有化妆,但带着健康的光亮和弹性,她的神情坚毅而自然,眼神安静而祥和,手足之间带着说不出的优雅和美丽。父亲应该是喜欢她的,或者很爱她,要不是这样,父亲绝不会在那样的情况下跟我说。
那天在医院,只有我在旁边,我坐在父亲旁边削苹果,父亲突然坐起来,那时候他已经很瘦了,160斤的重量到后来只有100斤的样子。“暖暖,能帮父亲一个忙吗?”他停顿了一下,呼吸有些急促,“去---帮我见一个人,乘火车,对!一定要乘火车去告诉她。”
“告诉她什么?”我连忙停下来,父亲从来跟我要求什么,更没有这么羞涩地语气,我知道父亲一定是有藏了很久的事情要求我去代做。他无力的摇摇头,喘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不用告诉她什么了,把这个交给她就是。”
“不行,爸爸,你好了以后自己交给她吧。”我勉强笑着安慰父亲。
“等我走了以后,你记得要去找她,把这个带给她。记住,乘火车去!”
一个黑色丝绒的袋子已经磨得丝绒退掉一些,里面一摸就是那串熟悉的珠子,父亲一直挂在手腕上的,那是有一次父亲去外地旅游时捡到的鬼见愁木头,后来回来后找人刻成这串手珠。后来就一直看到父亲带着这串珠子,摘下来的时候就放在那个丝绒袋子里。有一次被钟点工放错地方找不到了,父亲还发了一次脾气。那时候全家都知道那珠子对父亲来说很重要。
对面的她很快就停下来,重新坐直身子,面部恢复到平静状态,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沉静,有那么一刹那,我觉得父亲就坐在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