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一个故事——文艺“渣男”的爱情

俄罗斯

国庆假期的最后一天,读完了搁置许久的《日瓦戈医生》,凌晨三点,翻过最后一页,怅然若失,它不是一个happy ending.我随着帕斯捷尔纳克笔下人物轨迹的动荡起伏而揪心,却没有等来日瓦戈最后的平静安宁。不管是第一次世界大战,还是十月革命,抛开历史和政治,总逃不过爱情。
日瓦戈,出身于富庶家庭,父亲却是个抛妻弃子的纨绔子弟,一个人在西伯利亚的各个城市和国外寻欢作乐,眠花宿柳,将万贯家财挥霍一空后跳车自杀。小日瓦戈由母亲抚养,却又在10岁丧母成为孤儿。几经辗转,舅舅将其寄养在化学教授格罗梅科家,同时住在那里的还有律师的儿子米沙,教授的女儿冬妮亚,格罗梅科一家慷慨好客,而且都有着非常高的文化修养和音乐素养。三人结为同盟,一起读书,读《爱情的意义》,读《克莱采奏鸣曲》,一起听家庭音乐会,一起成长。日瓦戈和米沙总角之交,冬妮亚和日瓦戈青梅竹马,直到日瓦戈、米沙和冬妮亚大学毕业,日瓦戈是医学士,冬妮亚是法学士,米沙是哲学系的语言学土。 日瓦戈天赋秉异、极端敏感,艺术和历史对他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他总是有独特新颖的观点和见解,又对物理和自然科学有着浓厚的兴趣,最终却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医学,只因为在实际生活中应当从事对公众有益的工作。而他更擅长的其实是写作,中学时便幻想过写散文,写一本传记体的书,但过于年轻的他只能以诗来代替,“犹如画家一生都在为一幅深思熟虑的巨作勾画草图一样”。

第一任
青梅竹马的爱情不一定浪漫,但一定纯洁无暇,同时,要有父母亲友的祝福才能长久深厚,否则便如陆游,即使再相爱,也终因母命难为而一纸休书休了唐婉,就像日瓦戈的第二个爱人拉拉所说:“爱的才能同其他才能一样。它也许是伟大的,但没有祝福便无法表现出来。”日瓦戈和冬妮亚拥有祝福,可这祝福更像是临终心愿。在冬妮亚的母亲安娜的病床前,他们穿着为圣诞晚会定做的礼服,安娜抓住他们的手说: “如果我死了,你们可不要分开呀。你们是天生的一对,结婚吧。我给你们订婚了。”他们俩在一幢住宅里一起生活了六年,像亲人、像朋友,共同告别了童年,迎来了少年。他们彼此无所不知,充满默契。两个人有着共同的习惯,用同样的方式互相说些简短的俏皮话,用同样的方式短促地嗤嗤一笑作为回答。而安娜的“祝福”改变了这一切,直到这时,日瓦戈才将这位童年的伙伴看作女人,“他对她充满了炽热的同情和羞怯的惊奇,这种惊奇就是情欲的萌发。”圣诞的舞会上,冬妮亚学会了调情,握着散发冬妮亚气味的手帕,日瓦戈体验到从未有过的感觉,像触电,他们仿佛一下子成熟了,那天,舞会上发生了枪击事件,那天,安娜去世了。
后来,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还没来得及感受做父亲的兴奋与幸福,日瓦戈就被征召入伍,跟随师部医院上了前线。两年后,他怀着对冬妮亚和过去生活的思念返回莫斯科,尽管他仍然向往和冬妮亚一起时那充满诗情、虔诚和圣洁的生活,而内心却已有了些许变化,因为在那里,他认识了自己的第二个爱人,怀着对家人的爱和盼望,他将这萌芽中的模糊的吸引扼杀在摇篮里,竭力不去爱她。日瓦戈和冬妮亚改造了房间,准备着聚会,如果没有战争,他将和妻子、岳父、儿子一起幸福而平静地生活下去,可是战争来了,命运也将随之改变。为了生计,他们从莫斯科辗转去了乌拉尔,到尤里亚金市附近的瓦雷金诺。在那个偏僻的乡野,靠着冬妮亚祖父在世时的管家,获得了一处简陋的房屋,种植马铃薯,偷来木材,艰难地过活。日瓦戈也有了大把的时间阅读、写作,《战争与和平》、《红与黑》、《双城记》……同时,他们迎来了自己的第二个孩子,冬妮亚怀了孕,可是这一次,他还没有听到婴儿的啼哭声,就在大街上被游击队员用枪指着,征调为部队医生。当他从游击队逃回尤里亚金时,冬妮亚已经带着两个孩子回了莫斯科, 回到莫斯科不久,冬妮亚一家被流放国外,再后来,获得了法国国籍的冬妮亚,更难回来, 直到日瓦戈病逝,他们也没有机会再见面。

第二任
日瓦戈第一次见到拉拉时还在上中学,就在和米沙、冬妮亚一起听家庭音乐会的那天,为他们演奏的钢琴家还没表演完,却被告知钢琴家的母亲服了“砒霜”,于是格罗梅科教授备好了马车带着钢琴家、日瓦戈和米沙一同前往那个因战事而住满了人的旅店,拉拉和她的母亲也住在那里。日瓦戈看到拉拉时,正逢拉拉和她的情人相见,虽然那时的日瓦戈还是一个纯洁的少年,但看到拉拉面对情人时嘲弄的神态、狡黠的眼神,从未体验过的力量冲击着他,以至于听不到米拉说这个男人就是害死他父亲的人。我相信日瓦戈的青春萌动是从看到拉拉的那一刻开始的,而不是在和冬妮亚订婚后的那个圣诞舞会。
日瓦戈第二次见到拉拉时已经上了大学,就在和冬妮亚一起参加圣诞舞会的那晚,拉拉拿起枪,想要结束和那位情人的一切,却偏离目标,打伤了舞会的主人。舞会变得混乱,拉拉被拖拽着十分狼狈,而日瓦戈却发觉她如此美丽,看到瘫软在沙发上的拉拉,他想过去,却又克制,于是先帮助受伤的主人,毕竟,他还是个医学生。故事还没来得及发展,日瓦戈就因为冬妮亚的母亲去世,急忙离开了舞会。
再见面时,是在日瓦戈被征召入伍的前线,那个时候的拉拉已经结婚,并育有一个女儿,而她为了寻找消失在战场的丈夫做了一名战地护士。日瓦戈送走前来看望他的米沙,却在回来的路上被炮弹炸伤,住院治疗的时候,他见到了第一天查房的护士,拉拉。想要关心她,想要告诉她曾经的相遇,却又一次克制,冷漠的回应,让拉拉也摸不着头脑,毕竟,于她,日瓦戈只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因为工作的关系,他们见面的机会很多,日瓦戈却从未有过歪念头,直到拉拉快要离开前,他表白了。在拉拉的屋内,看着她熨衣服,日瓦戈自顾自地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关于战事,关于他独特的见解,说了很久,久到拉拉已经熨完了一大堆衣服,他才终于说出:“我竟在万众欢腾之中,把握到你那神秘而哀伤的眼神,我相信上帝也不知道那有多迢遥。我多么希望你的面容告诉我,你是安于自己的命运而不有求于任何他人。但愿你有一个真正的亲人,你的朋友或你的丈夫——最好他是个军人——他可以抓住我的手,告诉我不用为你的命运担忧,不要以我的关注去让你厌烦。但是我将挣脱我的手,大肆挥舞……”而拉拉的回应是:“那正是我一直在担心的,不要这样,你不必这样。做个聪明的人,下楼去,喝杯水再回来,就像我一向所知道的你,也是我所希望的你那样。我知道你做得到。喝杯水,我求你。”瞧这表白与拒绝,多么的高级。一周以后,拉拉就离开了。也许是“喜欢就会放肆,但爱就是放肆”,也许是“卦不敢算尽,畏天道无常。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不管怎样,日瓦戈的表白在拉拉面前,都显得有些莽撞。
一次次的克制,终于迎来了彼此的释放,那是在日瓦戈一家迁到瓦雷金诺之后。闲来无事的日瓦戈每天骑马到尤里亚金的图书馆阅读,在那里,他又一次见到了拉拉,而他也又一次克制了去找她说话的冲动,待他怀着复杂的心情阅读完后,已不见拉拉的身影。像看过的那些浪漫电影一样,他通过借书单找到了她的地址,并终于跟随自己的心,找到了她的家,双目对视的那一刻,她神态自若,而他一定波涛汹涌。人生苦短,太多的萍水相逢,重逢便显得弥足珍贵,更何况是记忆中的那个人,如果再见不能红着眼,是否还能红着脸。如果他们再相逢时生活中已无他人,这无疑是种美丽,可日瓦戈还拥有冬妮亚,而拉拉那位消失在战争中的丈夫也有了消息,他正在用化名继续革命,这不可抑止的爱变成了一种罪。日瓦戈背叛了冬妮亚,这种背叛让他自责,让他负罪,并且在冬妮亚的爱中饱受折磨。两个月后,当他决定“浪子回头”时,拉拉流着泪说:“照你以为最好的做,不用替我担忧。我慢慢会没事的。”不管是日瓦戈第一次表白时的拒绝,还是再重逢时的问候,甚至于深爱后的了结,拉拉都显得更加成熟而理智,日瓦戈在拉拉面前就像一个孩子,说出了了结,又觉得没有发挥好,想重新来过,及时离开,也要留下更美好的模样。所以那句“真正爱你的男人,在你面前总像个孩子”也许是有道理的吧哈哈。如果故事到这里结束,日瓦戈重回冬妮亚的怀抱,拉拉带着孩子等待丈夫的荣归,那就太无趣了。事实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向冬妮亚忏悔,在回去找拉拉的路上,就被游击队掳走了。
在游击队的两年里,想到冬妮亚,他除了想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更多的仍旧是满满的自责和罪恶感,而对于拉拉,他只是想到她的名字,都会难以呼吸,就像埋在心里的一座沙城,让人无法触碰,否则整座城市都将轰然倒塌。冬妮亚融进了他的生活,拉拉,则是化进了他的灵魂。没有两个爱的女人在身边,每天只有一个喋喋不休的上司,还要经历战火,这样的日子一定是十分痛苦的,所以他企图逃跑,在被抓回去三次之后,第四次,他成功了。当他来到几年前拉拉的住处,试图像当初一样摸到门口墙缝里拉拉留下的钥匙,却发现了字条:“上帝啊,多么快乐!听说你还活着,并且出现了。有人在 城郊看见了你,便赶快跑来告诉我。我估计你必定先赶到瓦雷金诺,便带着卡坚卡上那儿去了。但我把钥匙放在老地方,以防你万一先到这儿来。等我回来,哪儿也别去。对啦,你还不知道呢,我现在住在前面的房子里,靠街的那一排。 楼里空荡荡,荒芜了,只好变卖了房主的一部分家具。我留下一点吃的东西,主要是煮土豆。把熨斗或别的重东西压在锅盖上,像我那样,以防老鼠偷吃。我快活得要疯了!”这张字条让我极为感动,包括字条背面日瓦戈当时没有看到的内容:“你一定已经知道你家人的下落了。他们在莫斯科。冬妮亚生了个小女孩。”以为是过不去的坎,以为已经认输,却依然一如当初,坚强又柔软,仿佛那个结不曾有过,仿佛那些离别不曾发生,再相见时,还是那么勇敢无畏,这就是拉拉。而日瓦戈呢,他看着拉拉的新房子里陌生的一切,开始怀疑她和其他男人的关系,他在对拉拉的猜疑和焦虑中,又开始向冬妮亚忏悔,这样复杂的心情甚至让他开始怀疑拉拉的爱,多么可笑,多么孩子气,那张字条就证明了所有啊,让人忍不住骂一句“渣男”。他一边怀疑,一边否定,否定了之后,又疯狂的想念拉拉,这根本不像他。他是一个医生,同时又是个诗人、作家,他精通文理,这看起来很酷,就像我的朋友小廉——朝阳升起,我是落魄的科学家;夜幕降临,我是流浪的诗人。
他们一起在尤里亚金生活,拉拉把自己和第一个情人的故事讲给他听,这只能引来日瓦戈的嫉妒,难以想象居然是嫉妒,毕竟那位情人曾经毁了拉拉的生活。她又讲了和丈夫的事情,却得到日瓦戈的祝福,因为他感受到拉拉对丈夫纯洁而浓烈的爱。虽然日瓦戈和拉拉彼此相爱,却达成共识——日瓦戈必须回到莫斯科去,去找他的妻子。因为战争,计划一拖再拖,拉拉的第一个情人出现了,他请求带他们一起离开这里,却遭到了拒绝,最终他们只能躲在瓦雷金诺,日瓦戈和冬妮亚曾经住的屋子。在那里,日瓦戈又开始了写作,就像当初和冬妮亚刚搬到这个地方时一样,而连日的焦虑使得拉拉无法再忍受这样的生活,当他们决定冒险回城的时候,拉拉的第一个情人又出现了,他欺骗日瓦戈说拉拉的丈夫已被杀,因此拉拉和孩子充满危险,日瓦戈必须说服拉拉跟着他走,这样才能活着。在爱和生命面前,这个选择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于是,日瓦戈承诺拉拉,他会在他们走后再想办法去汇合,他骗了她,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他丧失了理智,他为拉拉哀恸,为自己的爱痛哭,他亲手送走了她,葬送了他们的爱情。当两天后在屋外看到了拉拉的丈夫,他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这是多么的不幸,他余生都充满遗憾,并且从此一蹶不振,不关心自己,也不关心这个世界。

第三任
日瓦戈回到莫斯科的时候,拉拉在遥远的外蒙古,冬妮亚在遥远的法国,他孤身一人,放弃了写作,放弃了行医,生活艰辛。以为他会这样过完一生,可故事还在继续。他所住的那间屋子的女主人派女儿马琳娜帮他取水,后来马琳娜也帮他做些家务,再后来,马琳娜就成了他的妻子,说妻子也不对,他和冬妮亚没有离婚,自然也没有和马琳娜举行婚礼。马琳娜接受他的一切怪癖,照顾他的起居,为他忍饥受冻,为他辞了工作,为他生了两个孩子, 如果拉拉是毒药,那么马琳娜就是他的解药,她是来拯救他的。于是日瓦戈也决定重新开始生活,重新开始的方式却是突然消失,又写信回来答应他们,等他重建了自己的生活,不再堕落,他就回到马琳娜和孩子身边,马琳娜付出了所有,所以才没有了决定权,就像一场攻守战。他躲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试着重新开始写诗,试着回到医院重操旧业,却在第一天就职的电车上突发心梗去世。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命中注定,摆放日瓦戈遗体的房间,正是拉拉的丈夫曾经住过的地方,那天是拉拉刚回到莫斯科的时候,鬼使神差地走进了房间,却看到了日瓦戈的遗体,我没法再回忆也没法去描述拉拉当时的感受,她吻着日瓦戈冰冷的前额和双手,她抱着棺柩,压抑着呜咽全身颤动。她帮助日瓦戈同父异母的弟弟整理完日瓦戈的遗稿,并告诉他一个秘密——日瓦戈和她的孩子还活着。不久后拉拉在大街上被捕,从此消失不见,而他们的孩子,由日瓦戈的弟弟抚养长大。
拉拉和第一个情人的爱是畸形的,甚至谈不上爱。那年她才16岁,而那个男人本是她母亲的情人,他陷入她的魅力,为她疯狂,这种突然的遭遇让她崩溃、矛盾,却又沉迷,她决定结束这一切的时候却毁了自己的生活,这样的情节总让人想起另一个故事《洛丽塔》。拉拉和丈夫的爱是平凡的,是很多人所追求的。他在年少时就对拉拉充满向往和崇拜,他把整个心都交给她,而在新婚之夜,当拉拉讲述了她曾经和那个男人的故事,他却退缩了,尽管他们表面和平,尽管他们人前幸福,他的内心深处,却总是有一丝不安,他甚至怀疑拉拉对他不是爱,仅仅是摆脱过去不堪生活的一种需要,于是他离开了,离开的方式是投入战争。只有日瓦戈:
“他们彼此相爱,并非必需的驱使,而是由于常常被误指为爱情的“热情的火焰”。他们彼此相爱,是因为他们周围的一切都愿意他们相爱,头上的青天、天空的浮云、脚下的大地、地上的树木都愿意他们相爱。或许环绕他们的世界、他们在街上遇到的陌生人、他们散步时所见到的旷野,以及他们相遇或居住其中的房间,见到他们相爱,比他们自己还要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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