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的正是时候——阳光能让死者复活。脖子不痛了,烧彻底退了,虚弱倒是还在,却没有那么要紧。
简单地洗漱过后,我读了一段书。我决定此后只读我喜欢的那几本,反复地读。我只能听进去我喜欢的人絮叨。这也得感谢翻译。我不记得第一次读到这里有没有笑——那男人炼金失败,从妻子的话语中惊醒,看见了窗外赤着脚的两个孩子。对于他,他们此刻才真正生了出来。我转了转脖子,窗外阳光如金,听得见车辆穿梭,没有野生的孩子和野生的树林。无论相隔多少年,我和他们用着同一个太阳。在这里,人类的生命力犹如非洲的蜥蜴。这一行怎么了?绝妙的字偏形成了褶皱,或许是翻译的问题;我揣摩了几次,捋来捋去也整不平顺。留着它,就像又添了一个向往的旅游天堂。也有容易泪目的片段——当我意识到,那是无力又强悍的爱,古今相同。
肠胃失调,惯性警示我该吃点东西。食欲刚得到满足,苍莽的睡意就来了。房间亮堂如同露天,风把纱帘吹得鼓涨如帆。我正想要这样,小时候睡过瓜田中的草庵,麦草因雨水而腐烂的微苦,瓜蔓上毛刺散发的青涩,后半夜连月亮也进来了。也许是梦。我在吃猪舌头,但实际里我不吃那玩意儿,所以有些事永远成不了真。我又翻了一个身。墙壁和地面都是没脚的淤泥,又臭又腥。清理是一个非常浩大的工程,我依旧把它封禁在了梦里。一定是睡眠吮吸了阳光中的神性,等我彻底醒来,世界失去了镀上的那层金。
我走了野生林夹道的那条路。养鸡的人何时改走了另一道门,只后退了几步,他就隐入林中,在另一方天地里了。这是一棵什么树?丛生,枝捎笔芯样粗,润泽的紫红色,最是树身鱼鳞状的花纹,和我刚洗完澡不涂身体乳的小腿一样。我更喜欢白桦树的皮肤,但我不确定我是否见过一棵真正的白桦树。那是一种干净的树,印象里它喜寒冷,枝丫伸向雪地上方清澈的蓝天。我的可望不可及。一路上当然还有很多植物,人,总归没有使我注意,纷纷地落入寻常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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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区西门回来。这个人好眼熟,对,是旧识,叫不出名字了。老了,脸上明显的褐斑。姐,我叫着她,她三秒后就叫出了我的名字。我走向她;我们中间二十多年的时光不过几步路就到达了。我问她:你怎么在这里?她说,我来给我嫂子帮个小忙。我又问她:张哥还好吧?她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恢复了平静。她语速缓慢,像秋风似有似无地吹着一片落叶:你哥走了五六年了。啊?怎么会!他不比我大几岁啊。我心里的算盘很快告诉我,他去世的年纪和我现在差不多。那个帅气却娘娘腔的男人!走了。世上没有了他。没有五六年了。唉,生了癌,她说。她皮肤太黑,即使有表情也被色素遮盖住了。我问:他走时痛苦吗?阳光惨淡,我们才聊了两三分钟,却跨过了千山万水……一个人的死亡。她说:他一直没怎么遭罪,或许是女儿掏腾到的靶向药有用吧,印度的药。她的眼睛又有了光——属于老年人的柔软而慈悲的光,不再包含火的温度和野心的璀璨。她说:女儿成教授了,在大学带研究生。是不是?这真让人惊喜。无论怎样,这可是张哥最后时光的一个安慰了。嗯嗯,她频频点头,翻出手机,给我看女儿的照片,她依偎着一个年轻的男人,和小时候没多大变化。儿子也结婚了,她说,他们就在御湖蓝湾。一个女清洁工引领着一辆轻卡过来了,对她说:我先过去,你就来啊!我疑心她在我们小区做保洁,既然她不愿意告诉我,我应该走开。但我一时又找不到借口,我说:她是让你帮忙吗?我和你一起去吧。我和她把一沓沓纸箱、一串串洗衣液瓶子、一袋袋矿泉水瓶子扔上车去。几分钟就完事了。她要跟轻卡一起去,拿了钥匙开电瓶车。我和她告别,趴在她耳边告诉她:我在某楼某单元某某房,你随时来。嗯嗯,她回复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些旧日的疑团终于解开了。难怪他生得那么好看,却找了有着老太婆一般枯皱的她,而这正是他父母和他们夫妇一生不可调和的矛盾源头,他们觉得她占了便宜,她不配。那些常年飘散的中药味,他青黄的脸……
和她一起的保洁告诉我,她是去年年底到我们小区的。两个月了,此前我没有看到她。她曾经是老师,不是一个好老师。学生们太调皮了,她就让他们互相打脸。我不动手,她说,现在的老师不能打孩子。那些话潜伏在我大脑的什么地方?隔着久远的时光,它们竟被它她召唤了出来。我应该卸下面具,放下僵硬的腰身,谦卑地对待生活。我的歌声曾经像小河淌水,因此我原谅一个小女孩隔窗拿了我二百块钱,然后又偷偷扔回我床上。更小一点的男孩儿,烟熏嗓,隔窗唱歌给我听:太阳慢慢向西沉,乌鸦回家一群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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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读了一点书,喝了一杯水,放任时间走过去。我听见文字的回声,响彻浩大的寂静。时间的回声,世界的回声。我常见渭河,渭河水大多时候浑浊如泥浆,我没有见过据说清澈的泾河。泾渭分明不过在两条河初汇聚处,后来它们浑然一体了。河道宽阔,水流孱弱或丰盈都是寻常。一如血液在我体内的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