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秋来得太晚，也尤其漫长。满山的野菊像往年般明媚灿烂，天空没有一丝云彩，风，微微淡淡。
夜色方褪，军帐外烧了一宿的火堆“扑哧”地吐出了最后几缕焰，便湮灭在了山间的流岚中。虞姬微微笑着，双手紧紧抱着眼前这个熟睡的男人，她轻轻哼着楚地的歌谣，仿佛是他们初识的那天，他舞着剑，她哼着歌。
虞姬也不记得，自己能够这样安静地看着他是在多久之前了？那一年兵败，他们一路败退，从关中转而到如今的江东，从初春时的暖风拂面、山花烂漫，到如今秋凉几许、满目凄痍。她真不知道，这个刚强的男人还能苦撑多久？她不怕死，每天都是有人战死的，尸体竟堆的比山还高，血淌在地上也汇成了溪流；她只怕她的霸王最后会赶走自己，他会以为如此才是对她好，才是爱她。
她换上了素色裙裳，戴着他最爱看的明月珰，腰上系着他送的珮环。她穿过死寂的军营，径直走向马厩。
“乌骓，我来看你了。”她轻轻唤醒了仍在睡梦的马儿，抚摸着累累伤痕，脸庞落下珠泪，仿佛是看见了他满身同样的伤。
乌骓将头蹭了蹭虞姬，乖巧地趴下。
“时间过得好快啊，转眼我们就快回到江东了。但你我都知晓以大王的心气，他是宁愿战死至此，亦绝不求降，想来你我最终都免不了被他驱散；如今我只求你无论如何都不要离弃大王，一定要好好陪着他！”虞姬抚摸着乌骓的头，近乎哀求地哭诉着。
楚霸王英勇无双，当日关中起义，一路征战未尝有败。想到自己与他那段最美好的时光，虞姬抹了抹眼里的泪，忍不住无限追忆眷念。而乌骓马似乎也想及了与主人那几年征战的辉煌岁月，朝着天空止不住的长嘶悲鸣。一个女子，一匹奇马，见证霸王戎马一生，从江东三千子弟兵到天下二分大势，再到而今兵败之落魄苍凉，此刻大概最是心痛，最是肠断。
“九月深秋兮四野飞霜，天高水涸兮寒雁悲伤……”忽而四面楚歌声起，再与这淡淡秋风中裹挟的浓浓血腥，一道飘荡在楚营上空，愈显得哀叹不尽，凄凉无限。
“我要赶快回去了，我要守着他。”预感到不详的虞姬匆忙奔回军帐。
“外面混乱，你还是少出去为好。”此刻霸王已穿戴好盔甲，见虞姬如此慌乱，不由得心疼而责怪了几句。
“大王是要出兵延敌了？”虞姬淡然问道。
本欲出帐外，他想了想又折回帐内，深情地望着她，道：“昨日已与众将领商定，今日孤亲自率兵突围，孤安排人即刻送你回江东，你带着乌骓马一块走，在那儿等着孤可好？”
虞姬听后点头若有所思，浅浅一笑：“那日江东宴席上舞剑一曲，有幸得大王宠爱至今，如今已是数载春秋，可否让妾身再为大王舞剑一次？”
“好，孤正有此意，你且舞一曲为孤助战！”
回旋，侧翻；今时，往昔。虞姬抽出双股长剑，如那日一般柔美轻盈地舞着手中的剑，眼神悉数停留在霸王深深眼眸里。曲将终时，虞姬忽然提剑自刎，血喷涌在帐内，素色裙裳尽染血色，恍如点点春花。
望着眼前如蝶坠落的人，霸王先是惊诧，而后跪地抱起虞姬，泣不成声。
“不要难过，也不要赶我走，就算所有人都离开了你，我也还守着你。”艰难语罢，虞姬终是气绝身亡。他将她安放在塌上，吻干了她眼角的泪，一把火烧了整个军帐。
汉军紧逼，楚军一路败退，至乌江边时已二十余人。霸王欲将乌骓送予江上渔父，乌骓转而跳入滔滔江流，无半声嘶鸣。望着沉没江心的旧友，霸王叹道：“既如斯，亦罢。”遂与汉军殊死拼杀，身中数箭亡故，大楚灭。
晴朗的天忽然浓云密布，黑压压低垂至远处江面，淡淡的风转作狂风，天边渐渐飘起了雪。雪愈下愈大，愈来愈厚，掩住了浓浓血色，盖住了如山的尸体，天地间一片茫茫。
那年江东席上，一女子慕霸王无双气概而一生相随，终以死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