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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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勇在办公室里心神不宁,他在思考刚刚分管人事的副局长李万丰的话。县第四中学校长的岗位空缺了下来,李副局长的意思是让他去当四中校长,然后再回局里当股长,这样利于以后往上发展。但李勇一直瞄着的是还有两年就退休的股长,只要股长一退休,他的机会就来了。让李勇心神不宁的原因是李副局长似乎并不看好他直接当股长,今天李副局长话里话外的意思也很明显,如果他不去当第四中学校长,股长的岗位也一样轮不到他。

他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烟灰缸里已经立起几个烟屁股了。平时李勇并不怎么抽烟,只有在应酬的时候才会抽上几口,一般一根烟抽一半就扔掉。今天不知道是不是焦虑让他没有了时间概念,每根烟都抽到烟屁股才肯罢休。

老李住院了!

这个消息是项目上的安全员小刘告诉周经理的,同时也电话告知了老李的儿子李勇。

李勇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学校开会,刚刚听完县第四中学两位副校长和四位新生班主任关于新生家长见面会和开学准备情况的汇报,四位新初一的班主任刚要开始汇报,他的手机嗡嗡嗡地震动了起来。

一般开会的时候他会看一眼是什么电话,然后摁掉,等会议结束他再回拨回去。但是今天这个电话是陌生号码,手机显示归属地又是一个他从未去过的地方,他毫不犹豫直接挂掉,示意一班班主任继续。但他刚说完手机又嗡嗡嗡震动起来,他露出无奈的笑,拿过手机看都没看直接挂掉。最后一个人汇报完的时候,他的手机第三次震动起来,同一个号码第三次打过来,他只能让大家等他一下。

接完电话回来的李勇明显神态有些着急,本来打算讲评一下整个开学准备情况,特别是有几处他觉得还得改进的地方,还有一大堆工作要求要提,都因为这个电话不得不全部压缩。他只讲了几个工作重点就匆匆结束了会议,开车去了县人民医院。参会的学校领导和老师们觉得这个新换的校长不错,第一次工作讲评部署会就从简从快,干脆利落,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按以往经验,这种会校长讲评部署至少半个小时起步,一个小时都是常态。

老李刚刚从急救室出来挪到病房的走廊临时安置了下来,护士们还在忙着架设各种设备,虽然你来我往,但忙而不乱,一会儿工夫就安置妥当。领头的护士简单交代了几句就走了。老李的情况并不严重,轻微的心梗,抢救的药已经用过。先养护观察两天,如果一切平稳就可以回家了。看着父亲安静地躺着,李勇没有去叫醒他,坐在走廊和小刘聊了起来。

“老爷子是怎么回事?”

“李主任,具体情况我也不是特别清楚,刚才我也是赶巧在老李那儿,要不然他发病的时候都没人在,情况可能更糟糕。”小刘认识李勇,暑假之前因为儿子转学的事情通过老李找过他,见过一次面,事情办妥了却一直没有机会见到他。为此小刘对老李格外感恩,除了工作之外,总跑到门卫室陪老李。

李勇当然知道小刘,父亲老李当时找他的时候就像局长给他安排工作,态度坚决,说话毫不客气,好像学校是他家的房子,他说让进就让谁进。虽然心有不满,但他没敢拒绝,也许是因为母亲走之后他开始同情父亲了。其实他也没有突破政策规定,只是在一次会议上趁着休会的机会找到那个学校校长聊了几句,顺便提了下小刘儿子的事情,秉公办事之后希望能照顾一下,也算是给父亲一个交代。

看到小刘有些局促,李勇拍了拍小刘的肩膀,露出一个温暖的笑,缓和一下紧张的情绪,“哦,那还得谢谢你,多费心了。其实我想问的是他一直好好的,没有过心梗的病史,怎么突然就心梗了呢?”

小刘看李勇脸上不再严肃,也松了一口气,“李主任,您也别着急,其实自从上次老周的事情之后,老李的状态一直不好,除了工地开门关门,他连门都不出,以前还在工地转一转,找人聊聊天的,后来又闹出一些误会。”

李勇扭头看了一眼走廊上老李的病床,叹了一口气,“你是说我爸一直在因为那件事情自责,然后抑郁成病?但那件事情又不怪他,我问过,明摆着是你们工地的事情,他有什么可自责的?”

小刘坐直了身子,刚放松的神经又紧张起来,“不是,李主任,你爸确实没有从老周的事情里走出来,政府出的结果他也知道,但他就是那样了,我也是怕他出状况,这段时间天天去陪他,他需要人陪。”

李勇俯下身子,双肘压在膝盖上,歪头看着躺在病床上的老李,不再说话。小刘本来还想说一些感谢话的,结果一个字也不敢多说了,因为李勇每一句话都让他压力很大,他不知道李勇的哪一句话会压垮他准备已久的心理。

人与人之间难以沟通的原因不是事情多么难以理解,而是每个人对事情理解的程度不同,同样的话,有时候听的人会理解得完全拧巴,所以小刘和李勇这样不对等的关系里,小刘不敢说话了。

李勇刚陪了一会儿,还没有等到老李醒来就被一个电话又叫走了。他临走前嘱咐了几句,让小刘先陪一会儿,晚些时候他再过来,然后就急匆匆地走了。

自从老周在工地上出现意外后,老李每天早中晚各巡查一遍工地,他总感觉那些围墙有漏洞,一定要堵住所有的漏洞,连一只耗子都不允许钻进来。工地有几条通向外面的排水沟,老李专门找焊接的师傅做了隔离网给装上。工地临近人民公园那座桥的地方有一扇门一直锁着的,老李很不放心,找人直接把门焊死了。就连他守的大门,也在大铁门下面又装了一层铁皮,他把工地围得铁桶一样。即使这样,老李仍然每天除了睡觉都在盯着几个关键部位摄像头,生怕有人像老周一样偷偷进入工地。

周经理只是觉得老李过于谨慎了,但这种负责任的做法是他所需要的,也就没有太放在心上。但是做安全的小刘却看出了不正常,尤其是老李帮他办了儿子转学的事情后,他更是特别关注着老李了。他觉得老李这样每天紧绷着并不好,容易出事,出于感恩的心情,他开始每天陪着老李,尽力疏解老李内心的矛盾。

老周的死亡就像一颗炸弹在老李面前炸开,崩得他千疮百孔。两人当初一见如故,很快聊到了一起,也是因为两个人的经历大体上相同,出生在新中国刚刚成立之时,成长在最艰苦的时代里,也经历过最为混乱的十年。两个人的聊天就是一场场回忆,像互相播放老电影,你能从我的描述里看到自己的影子,我也能从你的描述里找到自己的模样。

老李对小刘说,他以为这十几年的孤独守门已经把灵魂丢掉了,每天机械地做着一样的运作,渐渐忘记了当初守门是为等门再次打开,后来他只为了把门关好。再后来他很少开门了,关着的门成了他的执念,门关上,他的工作完成。

新的施工单位要开工,老李适应了一段时间,因为他总会忘记去开门,动不动就随手把门锁了,让新施工单位的人产生了很多误会,甚至有人提出要换了门岗。周经理考虑再三,仍然留下了老李,因为这个院子里的很多事情还需要老李帮他。

人就像是一台机器,哪怕老了也不能停下运转,一旦停下就会锈蚀破败,结果只有死路一条,与等死无异。只要一直运转,就可以保持着生命的活力,保持着生的希望。老李就是这样,工地渐渐有了热闹,他的生命又生出了活力。特别是老周来了以后,他觉得自己这部机器又不得不转了起来。老李对小刘说,人活着还是得有点用才行,要不然总觉得是累赘,苦熬日子,在等死,有时候恨不得早点死。他说他都已经在等死了,结果工地活了,老周来了,他又活了过来。

老李告诉小刘,他在知道老周的情况后特别同情老周,他觉得老周的苦是直达心缝里的苦,是不需要经过品尝,直接苦到后脑海的苦。那个年代过来的人对待苦日子唯一的办法就是熬,要么熬过去,要么适应它,而老周是既没有适应也没有熬过去。所以老李同情老周,尽一切所能地帮助老周,还把大门钥匙给了老周一把,只为老周能够随时随地做活。他觉得面对老周,任何一丝的阻力都可能会让这个精瘦的汉子折断倒下,从而毁了一个家庭。

当初周经理怀疑老周是酒精中毒而死的时候,最矛盾的是老李。他担心苦了一辈子的老周得不到赔偿,又怕因为赔偿让刚开工的项目再一次停下。一边是服从于情感上自我安慰的价值实现,一边是现实里迫于生活压力的苟且成全,老李内心的矛盾不断斗争、撕扯。

那天刚刚完成作业交底,小刘就到门卫室去看望老李,刚到门口听到里面有人说话,他以为老李来了老熟人就没有好意思进去打扰。转身准备走的时候隐约听到老李在喊老周,他就停下来多听了几句。老李好像在屋里和老周聊天,不断鼓励老周活下去,同时又在自责没有照顾好老周。小刘听到这些就知道老李不太对劲儿,推门就进去了,打断了正在说话的老李。

小刘和老李来往多起来是在他儿子正式转入胜利路小学之后。小刘是怀着感恩的心想多亲近老李,而老李正经受着老周事件的折磨,有个人常来聊天正好能够排解心中苦闷。老李说得混乱,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小刘也是梳理好久才理出来一个头绪来的。

老李说,这城市拆迁就像一场造富运动,让人蠢蠢欲动。但像他这样靠土地生存的人是不大愿意拿土地换钱的,因为钱总会花完的,而土地却可以一直是自己的。

小刘虽然并不赞同老李的想法,但他觉得那都是老李应得的。这个世界本就如此,起始平台不同,结果一定不同,他可以羡慕,但不能觉得不公平。像老李这样的人家,躺着就可以有房有钱拿才是十足的人生赢家,而他无论如何奋斗都是不可能得到的。

老李说如果倒退十年他的想法会和小刘一样一样的,那个时候挤破头都想成为城里人,成为所谓的吃商品粮的人,托各种关系去实现身份跨跃转变,羡慕得睡不着觉。现在这样的事情突然降临到自己身上,他开始怀疑这个社会的态度了,因为但凡好事是不会这么轻易落到他身上的。

其实关于拆迁补偿的事情,老李说前后拉扯了很久。刚开始他和其他人一样并不知道其中的好坏优劣,只想着政府做事自有法律规矩限制,总是要为人民服务的,所以一切顺其自然。但当突然有人提出补偿标准的异议时,就像滚烫的油锅里撒上了水,瞬间爆炸,引燃了全体村民的情绪。有人说当时闹起来那么大动静是有内部的人特意撺掇的,明面上在给政府施压,实际上是给开发商房企施压。有人说这些搞房产的没有一个好人,拿着老百姓的利益换政府的钱,一边蒙骗一边献媚。有的说多亏当时村里有明白人,要不然大家都得吃大亏。有的说不是村里有明白人,是村里有能够通上天的人,他们知道政策的边界底线,更知道内情,而且涉及自己利益,当然想办法鼓动大家争取了。老李说管他咋球整,无论闹到哪个天上去,最终拿到该得的房子和钱才是关键。

老李还记得那天村里公布拆迁政策时的情景,大家都很兴奋,他也一样,因为是他们所没有想到的结果,完全超出预期。按规定每人有50平米的住房分配面积,经营用房另外折算,人口数按落户到家庭户口本上的数量计算,截止日期是政策公布后一个月内。村里不少人想尽办法增加人口数,但老李就一家三口,他也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办法。老李可以在150平米以下选择房子,考虑到自住和儿子以后住,虽然儿子不知道会不会回来,但房子还是要留的。几经斟酌后他选了一套70多平的和一套60多平的房子,剩下的20来平米折算成了现金补偿。老李还有一个两间房的小作坊,那是他平时在那里做豆腐生意的操作间,这些年靠着卖豆腐赚的钱满足一家的日常开销外还有不少节余。这次拆迁中小作坊是另外单独进行经济补偿的。

老李说,这样算下来,如果李勇大学毕业回到县城,他什么都不用干就能生活无忧。

小刘虽然尊重老李,但仍然有些酸溜溜的,说老李他们这些人是人心难测,总不满足,有了多的还想更多。如果是他一定满心欢喜接受分配,哪里会有那么多要求去闹事。

老李说置身事外的人是体会不到那种急切的心情的,就好像在你面前摆着两大包的钱,你知道是你的,但仍然有人站在你和钱中间和你讨论要给你一包还是两包。老李说这跟耍流氓没有区别,所以他们必须要,而且是全都要。

小刘很羡慕老李这样的城里人,既有可靠的资源财富,又有坚实的社会保障,连政策都比他们这些城市边缘人知晓得早。

那时候的老李一讲到拆迁分房的事情就像接触不良的线路突然正常了,兴奋地说那是他为儿子李勇攒下的资本,如果不是那个时候搞拆迁补偿,他可能很难供养儿子上完大学。虽然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李勇大学毕业后是留在大城市还是回到县城,但作为父亲他必须把这一切都准备好,这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

每次提到李勇,老李都会摇头,脸上看不出明显的表情,但眼神里尽是落寞。老李不止一次说这个儿子和他天生犯冲,两人很难心平气和地坐到一起聊天,总会因各种原由吵起来,意见从来无法统一。拆迁分房子的时候他也是考虑到这一点,选择了两套房子,避免以后住在一起产生各种不可预料的矛盾。那时候看李勇的态度是铁定不会回到县城的,他还曾经为此郁闷了很久。

小刘说老李是瞎操心乱担心,现在不是都挺好的,无论在哪里,像老李的儿子李勇这样的人都不会差。小刘让老李哪天约一下李勇,他想请李勇吃个饭,要不然心里总像有件事没有完成似的。

老李说要想请李勇吃饭自己去说,他绝对不去助长这种不正之风,他们管教育就得管人上学,那是应该做的事情,不需要请客吃饭。那态度就像小刘犯了多大错误,言语中尽是厌弃。

小刘闹了个不愉快,他也觉得老李似乎并不像看上去的那样容易相处了。

李勇从医院出来,他盼着父亲不要有事,但又暗自庆幸刚才父亲还没有醒,因为他确实不知道怎么直面父亲和他对话。他与父亲之间总像是隔着一堵无形的墙,想说的话一见面就张不开口,不想说的话却犹如决堤的洪水势不可挡,结果就是两败俱伤,关系越来越不可琢磨。尤其是母亲去世后,这种情况更加严重。

这也不能全怪李勇,老李又倔又犟,脾气在家人面前一点儿也不好,好像家人对他的好是应当的,是天经地义的,而他只需负责对家庭以外的人好,全然不顾家人的需要。因此,李勇不愿意直接面对老李,他上高中以后就很少回家。那时候母亲还在,他实在拗不过母亲的要求才回家一趟,但也呆不了几天。老李只要说他几句,他立即就摔门而去,父子两人越来越像是冤家仇人。

李勇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老李第一次对他笑,也是第一次当面肯定他。而他当时像被长期关在笼中的小鸟突然撞开了关闭的门,终于可以翱翔蓝天自由飞翔了。各怀心思的父子二人也终于心平气和地坐在一张饭桌上交流。

老李说:“这个大学也不赖,只要比咱这个县城师范学校好就行。”

李勇说:“那是大学,不是中专,哪儿是县城的一个小学校可比的。”他习惯性地反驳老李,但说完又觉得有些扫兴,扫父亲的兴,也扫了自己的兴。

老李破天荒地没有生气,反而满脸带笑地说:“那是那是,要不说呢,还得是上高中有价值,省里的师范学校就应该端上铁饭碗了吧?到时候分配到县教育局就是干部身份了,你是没看见乡教办室那人对县教育局干部的那个态度,和作践自己没有区别。”

李勇说:“别天天干部干部的!”他再一次想反驳老李,但看着老李堆着笑的脸突然说不下去了,停了一下,继续说:“我也没有上过大学,也不知道怎么分配,到毕业的时候看吧。”

虽然嘴上这么说,李勇内心是有些骄傲的,他不由自主地就把自己当成县教育局的干部了,父亲老李对他的赞扬就像有人巴结一样,让他莫名地舒坦、享受。

老李认定考上省师范就是端上了铁饭碗,就不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转而说起学费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学费,还有吃穿住用的花销,过几天拆迁款就下来了,我再要求个工作,连着你毕业后结婚的钱都有了。”

李勇的母亲不爱说话,但并不代表她没有意见。听到老李这样说,也加入了讨论,“大勇,你爸说得对,以前初中高中艰苦些也是没有办法,这次拆迁你不知道你爸多操心,我们也花不了多少钱,到最后也都是留给你的。大学离家远,别心疼钱,该花就要花。就是不知道这上大学,毕业了能不能分配到家这边工作啊?”

李勇没有犹豫,“都上了大学了,谁还回到县城来呀?这破地方……”他刚想说这破地方谁都不想多待,突然发现母亲期盼的眼神里多了失落,于是改了语气,“这……这还说不准吧,大学要上好几年,你看县城现在到处拆迁建设,说不定到时候也变成大都市了呢。”他仍然没有直接给母亲一个明确的答复,其实也是给自己留了反悔的退路。

老李说:“你就是瞎操心,政府分配工作哪轮得着你挑挑拣拣,真是!但不管咋样,好好工作就行。不过……要是能回来当然更好,先不管这个,到时候再看吧。”

省城离家并不算太远,但因为交通很不方便,无论是坐火车还是汽车都要一天一夜的时间,如果遇到冬天大雪封路,再加上堵车晚点,回家的时间更是不可估算。那时候回家只有一趟绿皮火车,绕路不说,还特别慢,走走停停,就像一位暮年的老人,拄着拐,一步三晃,走两步停下喘口气,再走两步停下喘口气。这种情况下,李勇更愿意选择乘坐长途汽车。但第一次去报到乘坐汽车就让他在心里落下挥之不去的阴影,那之后他再没坐过长途汽车。

那趟汽车早上不天亮从县城唯一的汽车站出发,在县城绕上几圈多拉上几个人,直到天大亮才几经辗转出了县城。中午车子出了高速,直接一头扎进一片荒凉的村庄,停在一个院子门前。院子大门上的招牌只剩下“饭店”两个浅浅淡红色的字,其他的字都已经风化看不清了。司机一边下车一边驱赶大家下车:“快点快点,都下车,该放水放水,该吃饭吃饭,我要锁车吃饭了,不能留在车上,哪怕上厕所也要去院子里转一圈再出来,快点快点!”

司机的话语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李勇瞬间觉得他们这些乘客就像是一群羊被赶进群狼环视的草原,还有猎人磨刀嚯嚯向它们示威。李勇有些晕车,没有一丁点儿胃口,就随着人流去了厕所,出来的时候他想回到车边走一走,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哪知道饭店大门已经被人上锁,还有一个光头守在门口,看到李勇走了过来,光头一脸凶恶。

“干什么的?先去吃饭消费!”语气里尽是暴力和威慑,根本不给别人回答的机会,光头一扬手指了指饭店的房间,“都到那边去,没事别瞎转悠!”

李勇愣了一下,身后一位和他父亲老李差不多年纪的大叔拉了拉他,悄声说:“走吧走吧,他们都是和司机一伙的,这里每个人必须消费吃饭,要不然大家都走不了。”

李勇晕车的后劲还没有过去,一想到吃饭就想吐,根本没有办法吃饭。他站在原地没有动,对着光头说:“我晕车,不想吃饭,我得出去透透风。”

光头本来似笑非笑的脸一下子变成了苦大仇深的样子,“我管你吃不吃饭,别他妈找理由,去去去!”

李勇的犟脾气也上来了,“谁说非得吃饭了?开门,我要出去!”

光头更是不客气,伸手就把李勇的衣服抓住了,指着李勇的鼻子骂:“你他妈找死!”

说完,一伸手就把李勇推倒在地上,作势要上脚踢李勇,被屋里出来的一个肥胖的妇女喝止了。先前的那位大叔拉起李勇,跟着其他人一起走进饭店的大厅,排着队把二十块钱的饭钱交了。每人领到一桶泡面、一根火腿肠。胖妇女说:“开水免费,如果不够吃的,可以再买,我们这还有面包、炒面、炒饭,炒菜也可以做!”

大家都在默默地排队泡面,像没有听见胖妇女的喊话。李勇还没有从刚才的郁闷中缓过来,使劲地扯开泡面的包装,料包撒到了地上。大叔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先吃,要不然更浪费。”

后来躺在车上的时候,那位大叔专门过来和李勇聊起路上吃饭的事情。从他们县城发往省城的长途客车就这一班,坐了这个车就得按行车的规矩来,每家饭店的消费并不相同,这次是二十,下次说不准就是三十,要看他们饭店想卖什么东西。光头那凶恶的嘴脸又在他眼前晃动,他不由得干呕了起来。大叔赶紧找来黑色塑料袋交给李勇,顺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干呕了几次却没有呕出任何东西,李勇暗暗发誓再也不坐什么长途客车了,身体上受到摧残,精神上又遭到打击,他又开始埋怨小县城的不堪了。

窗外连片的田地有黄有绿,还有零星的温室大棚全都拆除了覆盖的薄膜,留下根根肋骨一样的架子。远远的地方交错横行着高低压线路,那高高的铁塔、直直的线杆,一个一个孤零零地树立着,像被田地耗尽了生命的人立在那里。“穷乡僻壤出刁民”,李勇觉得这个词在这里活了,那饭店就养着一群刁民,专坑他这种来来往往的过客。他又想如果是他生活在这个地方,他会不会也成为饭店那些人的模样?可能也会吧,所以他必须跳出这种乡壤。

李勇大学毕业时面临两个选择,一是回到他家所在的县城中学当老师,因为是偏远山区,他只要回去就能入编。另一个是自谋职业。在省城生活了四年时间,李勇早已经把留这里当奋斗目标,那个偏远的小县城已经盛不下他的远大理想。老李两口子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都陷入了沉默,李勇是想听到他们的祝福的,但他也知道这对于父母多少有些不近人情,所以那个电话他只说了这一条信息,就不得不挂掉。

人的自卑心会随着接触面的扩大而变得更加严重。李勇在省城上学认识了更多的人,但他心里像藏着魔鬼,从不敢敞开心扉与人交往,他怕别人看见自己的不堪和穷苦。毕业后,虽然要强但他仍然脱离不了所学的教育专业,依然在这个行业内找寻适合自己的工作。他原本想靠自己优异的学习成绩去省城的中学,没有想到在连续被十几家学校拒绝后,他只能找那些校外培训机构。培训机构不看学历和成绩,直接先让试课。结果几次不同课程试课下来,李勇自己都没有了信心,培训机构还没有赶他走,他自己就不想再去了。

毕业后的第一个春节,李勇实在抹不开面子直接回家,就借口假期有事情留在了省城。但一直没有正经工作做,只靠偶尔的苦力零工只能赚个吃饭的钱,租房是远远不够的。于是他只能去城郊区域找了一家最便宜的旅馆临时住下,每天找不同的商家接一些节日促销活动帮工赚钱,就这样熬过了春节。

春节后,距离开工开学还有一段时间,整个社会面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在春节里吃饱喝足了的人们都懒洋洋的,商家也没有什么活动可做。李勇再次陷入经济困境,刚刚过完春节,他又张不开口向父母要钱,硬挺着过了一周时间,一天只吃一顿饭。后来一家手机商场找人发宣传单,他第一个报名参加,总算是赚了几十块钱。但从早上跑到晚上,没有一刻停歇,吃饭都是在街上随便扒几口,晚上终于能够躺下睡觉的时候,他几乎崩溃,肉体的疼痛倒可以通过休息解决,但心理上的疲惫无论如何也排解不了。

每天从早到晚奔波了三天后,他再也支撑不住,直接去了火车站买了回县城的火车票,旅馆里的东西他也懒得去收拾。至于到家如何面对父母那是到家以后的事情了,现在他只想赶快爬上火车睡上一天一夜再说。

李勇到家的时候是清早,大多人还没有起床。母亲打开门看到他的时候除了心疼还是心疼,因为他的形象太糟糕了。一头乱发,毛毛糙糙,身上裹的衣服脏乎乎的,满脸的憔悴和劳累。

“儿子!快进来,快进来!”母亲惊讶的同时还有兴奋,一把把他拉进门里,直接摁到餐桌旁边的椅子上,转身就去了厨房。李勇的眼泪在打转,忍了好久还是没能忍住,他赶紧用袖子擦干净,安静地坐在那里等母亲。不一会儿,母亲端出来一堆吃的,摆到餐桌上。

“刚过完年不久,过年准备的吃的都没有吃完。年前还以为你会回来,准备了一大堆东西,正想问你啥时候回来呢,你看看,说曹操曹操到,一转身你就回来了,多好!”

李勇听着母亲说话,肚子开始咕咕叫起来,他实在太饿了。

“快吃快吃,这些本来也都是给你准备的,都是你爱吃的,你爸在工地上守门,平时也不咋回来,我一个人又吃不了多少,就这还送给邻居家不少了呢。我还说呢,如果你再不回来,我得把这些吃的都送出去,天热起来后就容易坏掉,给别人吃总算尽到用处了。”

李勇噗嗤一声笑了,母亲还是原来那个幽默爱唠叨的母亲,这几年很少听到母亲的念叨,现在听来真好听。

“妈,还是家里好,想吃啥随时都有。”

“净说大实话,家里不好你还指望哪里好呀?吃饱了就更好了,快吃吧。我就是感觉你要回来,今天早上特意起早了呢。”

“我妈就是神奇,不光是做饭的手艺好,还是万事通,什么都知道。”

“呦,一年多不见,我儿子这嘴变甜了呀。快吃饭,吃完去洗个澡,把脏衣服脱下来,我给你洗了。你那些旧衣服不知道还能不能穿,你都试一试,不行我带你去买几套新衣服,本来过年都是要买的。”

李勇嘴里已经塞满了饭,呜呜地应着,他的心里也塞满了爱和感动,母亲依然还把他当成一个小孩子。

李勇想起来当时对于走出小县城是多么渴望,现在却实实在在地又回到了当初拼了命也要离开的土地上。生活就像是一个大大的圆圈,走着走着又回到了原来的起点。

后来,李勇听从一个选房亲戚的建议参加公务员考试,一路过关斩将进入县教育局,实属幸运中的幸运。那年县教育局招人最多,报名的人更多,但入围面试之后,不知道从哪儿传出消息说新招的公务员要先去全县最偏远的山区教书锻炼,排名靠前的两个人都放弃了面试,第三的李勇成了参加面试人员中笔试成绩最好的。李勇面试成绩又不错,什么条件都不挑,于是顺利进入县教育局工作。

李勇成了老李最大的骄傲,虽然父子俩不怎么交流,但这并不影响老李到处炫耀。当时工地停工工人闹事的时候,居委会也是用李勇的工作把老李拿捏得死死的,但为了李勇能够出人头地不被拖累,老李忍下了所有。李勇也享受着家庭带来的极大便利和物资保障的充足,结婚生子,职位晋升,一切都很顺利。

老李说他们这一支李姓人家要在李勇这一代实现当官的突破,话里话外又在影射别人。李勇懒得跟他解释什么是官,因为那将比向他解释地球为什么是椭圆的还难理解。

老李出事住院之前,李勇刚刚从教育局机关调整到县第四中学当校长,一切工作刚刚开始,正是他最忙乱的时候。

县第四中学在与人民路平行的光明路往北尽头左拐进去的一条巷子里。

李勇回到第四中学的时候,门口已经聚集了一些人,警车和救护车分别停在大门两边,占了一半的路面,李勇不得不把车停在警车的前面。其实看到警车和救护车的时候,李勇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明显出事了,真是越怕什么来什么。

人们围着的这个地方以前是学校门卫室,李勇过来当校长后觉得碍眼不好看,就趁着暑期启动施工把这个地方改造成开放式的学校文化展示走廊。本来工程量不大,施工进展都很顺利,但偏偏在工程接近收尾的时候一名工人因为触电倒下了。李勇刚走进来的时候正赶上护工抬着触电的人上救护车,看着救护车拉着警笛快速离开,他也快步找到现场的民警了解情况。

现场的工人又把和警察说的经过说了一遍,原来刚才工人老由在切割磁砖的时候,伸手拉线,触碰到了破损的电线,触电受伤。好在他倒下的时候是侧躺,如果往前倒,正好趴到切割机上,那将更难收场。现场的民警又把学校门口对着现场的监控调取出来,反复看了几遍后,确认是老由个人操作失误造成的,交待了几句就走了。

李勇让负责施工的副校长丁永平把施工项目负责人找来,他要把善后工作安排好。这个触电事故虽然不大,但后续事情处理不能大意。这也是李勇这些年在政府部门工作的经验,凡事小心为上,因为你不知道哪个大意的行为就会造成无法收拾的局面。

项目的负责人叫段中华,人不高,瘦瘦的,戴着眼镜,很斯文的一个人,很难将他和包工头联系到一起,但他就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也叫包工头。而且丁永平不止一次向李勇暗示过段中华是局里领导介绍来的,希望他多多给予照顾。

段中华见李勇之前已经了解过这起触电事故了,所以一见到李勇和丁永平就开始连续不断地说好话,把所有问题都揽到自己身上,并拍着胸脯说他一定会把这个事情了结,绝对不给领导添麻烦。李勇不想听他说这些废话,直接摆了摆手,打断了段中华的连绵不绝,说:“段老板,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了,我就直说了,触电事故到底是怎么回事?当初刚开工我就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发生事故,这是学校大门口不是荒山野岭,周边是繁华的市集,你这样搞,大家都很难看,不好收拾啊!”

段中华赔着笑脸,“领导说得对,这次确实大意了,也赶着我今天有事不在,这帮工人只想快点按时间完工,没有注意安全,如果我在的话肯定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领导消消气,消消气。”

丁永平站在那里不说话,李勇有些不满他的表现,这个工程是丁永平具体负责,本应他来处理这些后事,但现在看他倒成了一个旁观者。考虑到丁永平的身份,李勇也不好当面发作,只好把气全撒到段中华身上,“说得好听!你是负责人,是快是慢你要负责,你一个大意就完事了?你让我来给你擦屁股吗?你是咋想的?”

段中华隐约也能听出李勇话中有话,但他一挺腰身,“领导批评的是,都是我的责任,没有理由推给领导,我一定会处理好这个事情的,领导放心,放一万个心,我向你保证,绝对不留任何后遗症!”

丁永平表情严肃地看着段中华表态,但眼神里全是漠不关心。李勇知道丁永平这是打定主意不想插手这次触电事故处置了,他不发表意见,只能由他这个校长来决定方向了。

“我不管你怎么处理,这件事情只能在你的范围内解决,绝对不能越过你再扩大,这是底线。具体项目的事情你再和丁校长详细沟通,我只要一个风平浪静的结果。”

李勇提了要求,同时也把丁永平拉进来,他不允许一个该负责的人置身事外。他看了看丁永平,丁永平平静如水,看不出任何表情上的变化,不说接,也不说不接。李勇只能看向段中华,段中华反应很快,立即微笑如春。

“领导尽管放心,我肯定把事情办得滴水不漏,我会找丁校长汇报的,您就放心好了。”

李勇也不管段中华如何表态都表现出不放心的样子,就为了给他足够的压力,同时再把丁永平拉进来负责。现在不管丁永平愿意或者不愿意,都要管起这个事情。他也知道自己到这里当校长,最不服气的就是丁永平,但这些事情都过去了,现在他是校长,就得按他的规则做事。

“好吧,丁校长?就这样,我那边还有事,你们处理好善后工作,辛苦了!”

李勇没有等丁永平回应,转身就走出了办公室。

李勇再次赶到县人民医院住院部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他把车子停到住院大楼东侧停车场,跟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到了病房。一路上他不断调整呼吸,尽量赶在见到父亲之前把一肚子闷气排解掉。

这些年,李勇一直认为父亲一个人过得很好,没有家庭牵绊,更不会有什么领导给他工作压力,想干啥就干啥。他自己在工作压力最大的时候还曾经羡慕过父亲,这次如果不是父亲住院,他真不知道一个人过起来还有这么大风险。他努力回想,却发现父亲的容貌越来越模糊,好像只能记得父亲送他上大学时的那个笑脸。

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些年确实冷落了父亲,甚至还故意不过问父亲的事情,就这么不远不近地保持着亲情。上一次争吵是因为他责怪父亲不给母亲看病,老李当时没有辩解,直骂他没有良心,只管自己不管家里。最近一次对话是因为小刘儿子上学,那时候他才意识到父亲已经老了,因为父亲的状态一点儿也不好,面容憔悴,眼神也没有当年那么明亮,明显开始驼背。关于办不办那个孩子上学的事情他没有当场表态,老李说完也没有追问他结果。这也是两个人多年以来形成的一个默契,只要不是当场反对的事情,一般都会去做。

一转眼两个月过去了,李勇正赶上工作变动,很多事情要处理,也就没有时间过问老李的情况。他时常这样,工作一忙起来就没有时间顾及到家人。这次老李突然住院让李勇猛然醒悟,父亲正在快速地老去,而且刚才从小刘的反映的情况看,父亲这段时间的状态并不好,如果早些关注到父亲的变化就可以提前预防,不至于发展到住院的程度。小刘说得很对,父亲需要人照顾。

老李看到李勇进来,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慌。他知道李勇正处于事业的上升期,或者说是官运上升期,他不该在这个时候添乱,但身体上的毛病总不会遂了自己的心愿。

“爸,你没事吧?”李勇轻声问,生怕声音大会让父亲疑心他又想吵架。

“哦……没啥事儿,这不是都好好的,你忙你的好了。”老李一边说一边活动手脚,他还试图翻身下床,被小刘给按住了,没有让他动。

“没事就好,我最近事情确实有点多,学校就是这样,开学前总会有很多麻烦。”李勇不敢说太多,他怕老李又挑他臭毛病。

“管教育总少不了学校这样那样的事情,你忙你的吧,我不用你操心,去忙吧。”老李似乎在下命令,想让李勇离开。

“爸,我现在不在教育局机关了,到县四中了。赶上开学确实事情稍微多一点儿,你最近也照顾好自己,那些过去的事情就别放在心上了,建设局和施工单位都会弄好的,你就别替他们操心了。”李勇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这是从大学毕业后第一次这么好态度地对着父亲说这么多话。

老李经历了一次鬼门关,他也想明白了,再加上第一次听到李勇的关心,他心里乐开了花,但听李勇说不在教育局机关了,就不免要多问几句,“啥意思?不当官了?去四中干什么了?”

李勇就知道父亲会问,当时没有说这件事情也是怕他想不通,“到四中当校长,没有什么,正常工作调整,到哪儿都是政府工作,以后说不定又回教育局了呢。你就是总要多想,只要你好好的,比啥都好。”

老李自己琢磨了一会儿,他也摸不清校长和教育局的关系,“能回就行,我也算是明白了,这都不是我该管的事情,想再多也没有啥用,还想不明白,到处添乱。好了好了,回家吧回家吧,我这好好的。”

“那好,我去问问医生后续怎么安排。”李勇起身准备去找医生,其实他内心最大一块石头已经放下。父亲老李的状况他都知道,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提出来,他最怕被父亲误解,让刚刚缓和了的父子关系再次紧张起来,现在看他应该是走出了老周的影响。

李勇出去不久就回来了,脸上看不出好还是坏。

“爸,医生说看你自己意愿,想住就再住两天,不想住可以直接回家,但叮嘱如果有什么身体不适要及时到医院检查,这种病来得急,如果处理不及时就会很麻烦。”

“嘁,回家就回家,不舒服再来,还用他来嘱咐,你没去我都知道他会说什么。”老李又变成了一个倔强的老头。

小刘帮着收拾东西,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一个方便袋就装完了。李勇去办了出院手续,领着两人到了车库。

坐到车上,李勇才想起来问老李是回家还是去工地,他想让父亲直接回家。自从母亲去世后,老李极少回家,一直都在工地那边住。

老李想了一会儿,说:“回家吧,你先把小刘送去工地,再送我回家。”

李勇扭头笑了笑,“好的,爸。”

在工地门口把小刘放下的时候李勇扭头问老李,“爸,你不下去一下?”

老李往座椅背上使劲一靠,“我下去干啥去?走走走,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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