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字面意义上来看,“道”是先行者经由其主观意识之思考开启出来,以供追随者遵循之客观道路。先秦儒学是如何论“道”的呢?
西周初期的文献虽然曾提及“道”的概念,不过并未赋予其高深的哲学意涵。到了春秋战国时代,中国传统封建社会秩序逐渐解体,诸侯互相攻伐,社会动荡不安,自商周以来维护封建社会制度的礼乐制度崩坏无遗,使得人们产生价值观和世界观的危机。先秦诸子面临中国文化空前未有之变局,纷纷以其个人的才华,重新思考人生和宇宙的各种关系,企图以他们对于“道”的理解,重新安排人与天、人与自然、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合理关系。于是,“道”也就成为中国哲学中的永恒课题。
根据台湾学者黄光国所著《儒家思想与东亚现代化》(巨流图书公司民国77年版p.101-102),老子之“道”有六大层面的含义:
(1)道体(Tao as Reality):道是真实存在的形而上的实体。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固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老子》二十五章
(2)道原(Tao as Origin):道是宇宙万物生化之根源。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四十二章。“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老子》五十一章
(3)道理(Tao as Principle):道是宇宙万物生存变化的必然规律。
“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绵然而善谋。天网恢恢,疏而不失。”
“天之道,其犹张弓兴。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老子》七十七章
(4)道用(Tao as Function):道是人生守道修身、为人处事所应遵守的法则。
“见素抱朴,少私寡欲。”《老子》十九章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老子》十九章
(5)道德(Tao as Virtue):道即为德,包括道体的“玄德”,以及使人得于道体之“德”。
“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老子》五十一章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功成身退,天之道。”《老子》九章
(6)道术(Tao as Technique):道指可以运用到治政或军事上的方略或方法。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道;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老子》三章
“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老子》五七章
总而言之,在中国哲学中,“道”指的是一种支配宇宙万物运行而无所不在的形而上力量,它有点像西方哲学中的“上帝”,或印度哲学中的“梵”,是创造宇宙的根据,普遍体现于万物的运行和作用之中,使万物呈现出各种阴阳、往返、或上升下降等“道相”(manifestations of Tao),而显现出生生不息的风貌;可是,"道"又超越任何实体或概念,非人类经验所能感触,也不能用任何观念来做本质的定义。这是不是儒家所说的“天命”呢?
《易经》说:“形而下者谓之器,形而上者谓之道”。宇宙间任何存有或变化活动之事物,都可以说各有其道,比如天有天道,地有地道,人有人道;而日常生活之衣、食、住、行、插花饮茶、吟诗练剑,乃至于修身、齐家、利物、济人、成圣、成贤,亦莫不各有其道。所以《中庸》说: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朱子则注之曰:“道者,日用事物当行之路。”
在前述“道”的各项涵义中,最值得我们注意的是“道理”一义。宇宙万物各有其道。《中庸》“首章”说:“天命之为性,率性之为道”。荀子在其“正名篇”中说:“性者,天之就也”。在“性恶篇”中又说:不可学、不可事而在天者,谓之性”。物之“性”是先天生成的;某一事物依其先天之“性”而行,即可透显出其“道”。然而,“道”是一种超越的“太一”,它在物上的表现,只能说是该物之“理”。“理”可以用“实心”的逻辑推论来加以掌握,通贯万物之“理”,或可悟出其“道”;但若仅止于物之一理,则有失却其“道”。
中国人所谓的“道理”,即是蕴含“道”超越于“理”:“理”从“道”出,但知物之“理”,却未必能明其“道”。因此,学“道”必须求其通贯:
子曰:“吾道一以贯之。”《论语.里仁》
孟子曰:“夫道,一而已矣。”《孟子.滕文公篇》
系辞传:“天下之动贞夫一者也。”
“道可道,非常道”。“道”虽然无法用语言、文字、或其他的概念符号来加以阐释,然而,由于宇宙万物各有其“道”,有些先行者精通某一领域中事物之“理”,上悟“道”后,则可以语言文字铺成其理,或者作为某一种特殊的“道”,供追随者遵循。所以《易传》说,“苟非其人,道不虚行。先行者之开创“道”,其过程颇类似于世间道路之形成,所以庄子说:“道行知而成”,孟子说,“山径之蹊介然,用之而成路”,孔子则更积极地主张:“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孔子的主要关怀所在,就是要恢复商周时期的封建社会秩序。他积极整理商周以来累计下来的典章文献,并提出所谓的“仁道”,以作为安排人间社会秩序的蓝本。
儒家提倡“修身以道”的语录如下:
“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大学.第一章》
“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中庸.第二十章》
“知所以修身,则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中庸.第二十章》
“修身以道。”《中庸.第二十章》
“天下之达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达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中庸.第二十章》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论语.宪问》
“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知斯三者,则知所以修身。”《中庸.第二十章》
从以上各段语录中,可以看出,儒家认为:从天子以至于庶人,每一个人都应当讲究修身。修身的目标在于以“仁道”处理人间五种最重要的人际关系: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而其方法则在于追求“知、仁、勇”三种“达德”。这三种达德可以让人分别达到“不忧、不惑、不惧”的精神状态。然而,要三达德兼具却不是容易之事,连孔子都认为自己犹有未能,因此他鼓励人们以“好学”、“力行”、“知耻”三种功夫来追求“知、仁、勇”。
“好学”本身并不是知识,但它却是追求知识的必要条件,所以说“好学近乎知”。儒家教育的主要内容就是:以合乎其“仁、义、礼”伦理体系的方式,来处理君臣、父子、夫妇、兄弟、和朋友等人际关系。学“道”的主要目的在于追求道德之“善”,所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大学.第一章》。学习的内容既是人间事务,“力行”的结果,也只是“近乎仁”,接近儒家所向往的“仁”之境界。如果个人的行为违背了以“仁、义、礼”伦理体系为基础的道德原则,他便应当感到可耻,并勇于改过。所以说“知耻近乎勇”。换言之,“好学”、“力行”、“知耻”本来是道德主体的修养功夫,然而个人却可以将之转移到其他的知识体系之上,用这套功夫来追求不同的“道”。
为了更深地理解儒家所说的“道”,我们不妨将基督教和儒家文化做一个比较:两者都讲“天命”,然而基督教和耶稣的关系是信和敬,儒家思想中的天命则是自行运转的“天道”,我们通过经验观察,可以顺应天命。但人都有自身的利益,形成自己的观念,人与人之间如何才能和睦相处呢?孔子提出“仁”,按照“仁、义、礼”伦理体系来处理人际关系。孟子提出礼教,用“礼”的外在性束缚人性。但孟子认为人是在理解规范中守礼的,基督教则主张按照耶和华的旨意改变自己的理解结构,因着信任的情感单纯地接受神的旨意。所谓理性就是我们的理解结构。所以孟子是没有客观判断标准的,最后推论到性善论。那么,问题是“恶”从何来?荀子所说的性恶论是基于“人是自私自利的”,但孟子认为自利是人的本性,不是恶。天命之性是本善,“中庸”:率性之为道。每个人生活中都会形成两种观念,外在的观念和内在观念。“诚”的情感彰显天命之性,导致我们“善”观念的改变,这就是君子。如果执着于自己的观念,不培养自己的诚的情感,没有呈现天命之性,就是小人,或伪君子。相比较而言,基督教的观念就是人皆有“原罪”,人必须领会神的旨意,在世间行善;而先秦儒家则提出“道”的观念,人必须敬畏“天命”,“修身以道”,才能成为“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