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之外(1)

                出家

      白驹过隙,时光飞逝,转眼我已在红尘之外很多年了。


      记得当净人的时候(未出家前),我同父异母的大姐找到我,或疑惑或惋惜地看着我,问我一个问题:“你年纪轻轻地为什么选择出家?”

      我很想找些无关紧要的理由搪塞掉,然而,当目光瞥及街上车水马龙、人潮拥挤,这种抓不住的流动性不经意间击垮我的内心,阵阵疼痛瞬间充斥着我的四肢百骸,我陷入了长久了沉默。青山绿水间,我恍惚回到了童年……


      我从小就与人不同的,当然,这种“与众不同”倒不是说我在哪方面天赋异禀、骨骼清奇,用我父亲的话来说,就是“脑子有病”。从我记事起,我的心中就开始不断地冒出一连串的疑问:“我是谁?”“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这些疑问一旦生根就愈发势不可挡,最终像藤蔓一样把我越缠越紧,我每日像老僧枯坐似地思考这些问题,晚上经常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梦里,我穿着圣洁的僧衣,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已经记不得,然而,我却很清楚地记得最后一个镜头:我在梦里哭得歇斯底里、肝肠寸断……这种极致的悲伤深入骨髓,慢慢地成为了我性格的一部分。


      很快,我的父亲发现了我的“与众不同”,每次带我出去参加亲戚之间的聚会时,我总是沉默地坐在一旁,神情木纳呆滞,与那些疯玩疯跑的小孩相比显得格格不入。终于有一天,父亲把我带去医院做了各项检查,片刻后,他神色萎靡、步伐沉重地走了出来。我不知道意味着什么,很多年后,我才从亲戚口中得知,我从小大脑就比一般小孩发育得迟缓,更严重的是,我有先天性心脏病……


      我是在父亲45岁那年出生的,对于父亲而言,老来得子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惊喜,因此,当他发现我有了身体缺陷时,愈发地把所有的疼爱都灌注在了我身上,而彼时,父母亲言笑晏晏,举案齐眉,依偎在他们身旁,在他们甜蜜笑容的感染下,那些之前充斥在我脑海的问题越来越淡,那几年,我沉浸在这片五彩斑斓的幸福生活,“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这一切,似乎刚刚好。


      然而,这种美好还来不及抓住就已经消弭于无形,惊变来得让人猝不及防。那一年,在国企改制的大洪流下,我的母亲也成为了下岗工人的一员,风花雪月的感情,终究敌不过柴米油盐,我的父母渐渐地开始了争吵,并且有愈演愈烈的势头。终于有一次,父亲极为暴戾地按着母亲,狠狠地踢了过去,隐隐地听得到骨头咯咯作响,最后,母亲晕厥在地。我惶恐不安地看着这一幕,惊惧地抱紧自己蜷缩在墙角,那一年,我只有8岁。


        多年后我才明白,我的父亲一向自诩是满腹才华的文人,而我的母亲,大字不识几个不说,幼时做童工因打盹被主人家用针扎坏了脑袋,从此以后反应极慢,是众人口里的“老实人”。心高气傲的父亲之所以勉为其难地娶了母亲,不过是看在彼时尚有国企这块金字招牌的份上,没有了这些筹码,色衰爱驰、贫贱夫妻百事哀也就成了必然的结局!他们的结合是一场悲剧,而我,注定是这场悲剧的产物。


        从那以后,我的父亲变得更暴戾,经常对母亲非打即骂,母亲整日以泪洗面,我急切地希望自己有一天能羽翼丰满,保护弱小的母亲。在这片压抑的气氛下渐渐成长,性格也越来越沉默。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很少笑,冷漠是我坚强的遁甲,拉远了我和一切人的距离。


      斗转星移,我已17岁,有一天放学回家,老远就听见家中充斥着久违的欢声笑语,我的心突突地跳着,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父母亲慈爱地招呼着我进来,我似乎又回到了欢快的童年,坐定后才得知,原来母亲单位彻底改制,母亲分配到了一笔不少的钱,在父亲的哄骗下,母亲最终颤巍巍地把存折交给了父亲,为了我,也为了她自己。那一刻,我忽然升起一股浓浓的悲哀,“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母亲永远不会懂,而我,却无能为力解释什么。


        自此后,我的父亲再也没有和母亲吵过架,家里似乎又恢复了和谐的气氛,在这片假象下,隐隐地酝酿着什么,仿佛一不小心就会一触即发。直到两年后的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回家,却忽然看到一个风姿妖娆的陌生女子颐指气使地吩咐着我父亲削水果,我的父亲一边削一边温柔地注视着她……这样的画面刺得我阵阵恶心,我冷冷地问我父亲:“她是谁?”父亲不耐地告诉我:“这是你蒋姨”。这时,我的母亲一言不发地走过来,半旧的衣服衬托得她略显寒酸,我再转过头,看着那名女子围裹着簇新的时尚大衣,她满身的珠光宝气突然刺痛了我的双眼,我心里隐隐地猜到了些什么,强压地怒气问父亲:“这些年家里所有的钱是不是都花到这人身上了?”父亲怔了怔,沉默了下来,然后斟酌地告诉我:“你蒋姨,她也很不容易的,你上大学看看能不能申请贷款?”然后顿了顿,继续理直气壮地宣布:“反正,你母亲的钱我已经用光了,我是没有钱供你读书的。”这句话犹如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向我的心脏,我笑出了眼泪,这是一个多么畸形的家庭,父亲算计了母亲的钱寻找到了所谓的真爱,而我的母亲,一如既往地怯懦……一直压抑在心中的悲愤和怒气如山洪暴发,我飞快地去厨房找了一把刀,冰冷地指着那名女子:“滚出去!”我的父亲怒不可竭地打算抢我手里的刀,然而我并没有给他任何机会,我决绝地砍在了自己的手臂上,鲜红的血滴落在地上,开出一朵朵绚烂的花,最终,在一片尖叫声和惊呼声中,我的父亲带着那名女子仓皇离去。


        半年后,他们离了婚,我和母亲搬出了那个千疮百孔的家。彼时,我仅有20岁,却仿佛走了有一辈子那么长,我一路看尽了这种由盛及衰的感情变故,从他们如春日般色彩斑斓的温情到如夏日般热火朝天的激情,最终走向了如秋天般满目萧然的薄情和如冬天般萧瑟冷冽的无情,这种巨大的落差逼得我第一次有了清晰的认知:繁花落尽,转身终究是无尽的悲凉。我是他们婚姻的结晶,也是他们爱情终结的见证者,他们几十年来的龃龉不只消耗了时光,更是磨光了我对生活所有的憧憬,我不愿再步母亲的后尘,我迫切地想走一条全新的人生之路,然而,一切似乎又毫无头绪。


        转机发生在半年后,彼时,我的母亲已经皈依学佛,时常会从寺院拿回来一些讲经光碟。这天下午,她认真地在听经,我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突然听到光碟里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人之所以痛苦,在于追求错误的东西”,这句话如电闪雷鸣般瞬间击中了我,一股股强大的电流窜过我的四肢百骸,我感受到了一种深达魂魄的震荡,寥寥数语,如拨云见日般,让久久萦绕在我心头的诸般疑惑,霍然清明,我如获至宝,奉为圭臬,巨大的喜悦冲击得我好几天回不了神。但接下来我突然又产生新的疑问:如果这些是错误的,那么什么才是正确的?我急迫地想在佛教中找寻这个答案,然而,在面对浩瀚如烟海的三藏十二部经时,我倏然发现,这个答案,或许,需要我穷尽一生去寻找。而出家,也就成了必然的选择。正式决定出家那一年,我21岁。


        “你为什么想要出家?”大姐再一次的询问声打断了我的回忆。


      “因为苦,所以出家。”我听到自己心底有个声音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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