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太爷葬母记

        傍晚,一个消息似一阵风吹遍小县城:县太爷福氏母亲驾鹤西去了。

        县太爷福锦,城西三十里外福家村人,先祖逃难至此开荒种地为生,此地一非四通八达的要地,二无闻名于世的特产,外人鲜知。锦父福临,三子,老大名山,其人无甚文化,厚实拙愚,承了堂上工程,自小跟着父母以田地为生,勉糊口。老二名德,老三福锦,龙生龙凤生凤,本来次子和幼子长大也应该是村夫,毕竟世世代代以来无有例外。巧的是,老天要他福家富贵,转一转风水。

        福临有一日照例进城卖菜,也不知道为啥这日人影稀疏,菜果迟迟没有卖完,回家吃饭还要步行三十里,怕是难以坚持,腹中偏又咕咕直响,咬牙索性奢侈了一次去饭店饱食一顿。饭后下楼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忽侧眼看到一家书店,福临停下念想:自家祖传都是劳苦命,难不成下一代就还得吃这碗饭?我已是无望之人,三子尚有可能。暗下决心,福临想进书店买点经法册子回去,让村里落第秀才教教。进门福临却难住了:自己本是个世传的农家子,大字不识,书经不通,不知道该捡什么书。索性捡了几本书堆上奇经异术之书,顶上一本《金品梅》拿着准备付银。

      旁边站着几个讨道谈儒的士子,一白面书生看着福临怀中书,讥笑道:好你个人痞贩子,老而不尊,离中偏斜,毫不正经!引来书店众目注视。讥言刺语直透其心,福临讪讪丢下书本,似亏心贼被抓了现形低头窜出书店几条巷子,面颊尚余羞愧之形。返家后,狠下心兜售半块地连同老屋筹了些个钱财,将次子与幼子皆送城中名士私塾进学,以期有飞蛇化龙之日。

二子学成留私塾帮杂,讨了个糊口活,再无余银。最为得意便是老三福锦,私塾毕进修赶考,幸得科名,分了个县太爷,三十里外父母城邦,主管一隅百事,接了堂上大人去城内享福,可惜福临,到了福气来临的时候反而早早离世,享了五年福,妻子也随行。

        屋灯昏暗,油灯沉沉,县太爷与夫人正交谈于围桌,拟定名单,以告丧事。

    “米行李济海、船帮齐盛、布料行老梁,黄记商行,加上这四位共计二十八位,夫君想想可有遗漏?”

      “差不多了,帖讣告于市东正门,遗漏的自行查看吧。”县太爷起身,准备入灵堂。推门欲出,又回头道:“对了,二位兄长处去书告之,还有族内伯叔兄弟,也去书,倒是忘了这一头。”

      “妾身这就拟书。”

          片刻,太爷夫人唤来管家。

      “快马送书二十八位手上,二位哥哥与族内伯叔后送,切勿送坏了顺序。”

      “您放心。”


          几里外李府。

          一封短书自县太爷差使手中呈至李济海手中:

      “众高朋见信安好,吾母今日傍晚归极乐,烦请众友移步至家,送吾母下世之程。

                                                            福锦笔。”

      李济海妻子自后堂缓缓走出,开口道:“县令大人有何事这么匆忙,傍晚传书啊?莫不是又约犬马声色之乐吧?”

      “妇道人家莫乱说话闪了舌头,县令母亲去世了,让去送老人家。”

        李妻听罢,嘴角不由下拉,转过身坐下,说道:“有什么好送的,难道我等会不去?怕是借了这个机会让交些个孝敬税罢了。乡下人始终是乡下人,别个人家都是老仆落名,他福锦倒是落了自家名字”

        李济海皱了皱眉。太爷上任八年,他一个外地商人废了不少心血才和他交了个私下之好,娶妾数位,数节数寿,大小事宜,折腾得够呛。

    “莫再多说,当心口祸。将我那独山玉拿来,送老人家入殓。”

      李妻翻眼起身,缓步入内,嘴中嘀咕:“若不是那福锦走运,含米都是恩赐!”

          李济海则唤来管家备马,早到一步,便多了一步的情分,近水楼台之利不可不占。

        踏上马车,便向福府挥鞭,马蹄哒哒愈加急促。方才行了一刻不到,马车转弯,自对面迎来一驾马蹄声更急促的马车一同转向一个方向,马夫急拉缰绳,两架马车均是行在大路偏中位置,险些出了事故。李济海则是被马车稍稍撞了一下,身体无碍,颜面难挂,忿而伸手掀开帘子道:“我倒看看是哪位阔绰人家与我争路!”

        对面马车也是缓了顷刻才安稳,一位身着华丽、体态富盈的中年人士俯身下车,面怀笑意:“济海,这个时刻是赶往哪里啊?莫不是赶去藏娇之处吧?”

      李济海一听,不由压了怒意,朗声回到:“黄大户说笑了,我李济海这等穷酸身家,哪有什么娇媚可藏啊,倒是比不上你这风流倜傥之人,佳人趋之哟!我府上夫人作怪,傍晚风大染了微寒,我去请个大夫,您这是上哪儿啊?”

      黄庸笑着道:“倒是闲来无事,出来逛逛。那你先忙,我这闲逛走他路,不耽搁你。”

        各自回车,驾马启程。管家疑惑:“哪有人闲逛是这般急促?分明是想急于赶路福宅献敬罢了,还瞒着老爷,这等心口不一之人,就仗着几分钱财,不然这县城哪有他一席之地!”

        李济海笑了笑:“好了,我心里明白,赶快赶路。”

        管家急鞭。


        另一条路上,马车急急前进。车内,黄庸和老仆打趣戏说:“这李济海,怕是赶去当那第一人吧,哈哈哈。自家老娘亲过世也没见他这么紧张啊。”

    “老爷所说甚是,这福县令也是难以相处之人,他才交好不久,自然是快马加鞭去请缨了。我家老爷便不同他这等人,咱们黄记枝繁叶茂,根深蒂固,交好只是水到渠成,细水长流,不急那一时半刻。”

        加鞭笞马。

        凉风拂过,福府熙熙攘攘,马车如同下饺子般,逐个下到福府这锅香汤里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日夜颠倒了。

        如同冬日,雪白爬满了围墙楼阁,挽联条条竖立:

        前世典范,后人楷模;

        德存百世,善留千古;

        音容已杳、德泽犹存。

        每一条皆是悲诉其伟,悔未承其一二,就像喇叭唢呐,微微之音,便能传出洪钟巨响,声满千里。阔人之家讲德与伟,草芥则论善与慈,若是阔人论慈善,则为和光同尘、天人之悯;草芥若讲德与伟,则是贻笑大方,最好是各归其道,然大者念起则能退渺,渺却万万不能化大。

        忽地,人群之中串出一位褴褛之人,头发枯黄杂乱,脸带悲愤之意,正是当年书店颐指气使的书生,冲向挽联之处欲伸手拉扯下来,遭家仆众丁拦了下来,周遭看热闹之人可惜不已,一幕丑剧被斩断了。

    “福锦!你这昏庸之人,仗权霸我财产,夺我爱妻,你那死去的老娘还上门欺我全家,气死我可怜母亲,卑劣至此,也敢称德?!!”声音逐渐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之中,那一抹褴褛也消失了。

    “这假秀才也是命苦,这次闹到这里来,怕是逃不了牢狱了。”

    “管他呢,只当热闹罢了。晚城里大户可是基本都到了啊……”


        福家灵堂外,县城大户来了个齐,这小小一方灵堂,倒是比那旺铺更让他们趋之若鹜。

    “济海,你这大夫请得,请到灵堂来了,哈哈哈...”黄庸打趣到,笑眯眯看向李济海。

    “黄大户,您这闲逛也是不问地方啊,县太爷家的风比外边凉爽吧?”李济海也回应到。两人打了个照面,便站了开来。

      恰时,县太爷带麻,素衣而出,扫视四周,开口道:“多谢各位好友前来,吾母在天自当欣慰。我还得去入殓,各位自行安排吧,不周之处敬请见谅。”起身准备进堂。

      “福大人留步……”李济海匆忙道

      “济海啊,有什么事吗?”

          李济海凑身上前,“烦请借一步说话。”

侧房内,李济海微躬身躯,自长袖拿出来一个盒子,双手递向福锦,说到:“这是上好独山玉,我在独山花了大价钱才弄到手,令堂归极乐入殓,口含此玉当是再好不过了。”

        福锦连连罢手推阻道:“不可不可,这可是不正当的财,我可不能收。再说我这官位低微,不可不可。”

    “我和您那是私下好友,不关乎职位,再说现在您也没着官服啊,咱这是朋友交好,您娘亲便是我娘亲,我孝敬自家老人于情于理皆通,不违法理啊。您再推脱,可是阻子敬孝,有违国律啊。”李济海又上前了一步,将盒子推到福锦怀中,使得福锦无力推脱。

      “你这可是让我为难啊,济海。”

      片刻,福锦顺势接过盒子,缓了缓道:“如此便了你心意吧。”

          夜深,人群散去。

          福锦和妻子看着礼单对物,三十余件,珠玉交错。福锦妻子拿起一块玉置于灯光旁,玲珑剔透,玉凉沁心,端的是上品之物。

    “夫君,真个把这些陪着娘亲?多可惜啊……”她怜惜不已。

      “不,娘亲还是含米吧,免得她老人家饿着,我们故乡那边多数人家都没有米含着入棺的,孝心不在这高低之分。”

       下葬前晚,福锦无意间翻看到了阴阳先生的书籍,记载说道:送给去世者的葬品,曾有人贪恋宝物取之自用,隔日大病,三年断财,五载丧命。

        福锦急命令妻子将众大户送来的三十余样珠宝取来,以陪葬之用。妻疑惑道:“夫君这又是何意?真个陪葬怪可惜的。”

        福锦叹了口气,“我思前想后,将这珠玉陪娘亲下世,备她阴间衣食之用。”

        她才不会相信这个答复,福锦穷苦惯了,骨子里有爱财的习性,纵然做了县太爷阔了,骨子里的习性改不了。但他既然不想说,再追问只会惹恼了这位官爷。“那母亲嘴里只能含一块玉,其他珠宝作何处理?坊间梁上君子多是知道老夫人有陪葬重宝,贪念一起,怕是老夫人的陪葬品反成了其意外财啊!”

      福锦也是无一对策,踱步来回。不一会儿,像是下了一个艰难决定道:“索性缝在娘亲肚子里!劣等人就想不劳而获,这等东西岂是他们能够染指?缝在肚子里,谁也想不到!”福锦笑了笑,觉得自己想了一个妙方,不仅是保住珠宝,更是在智谋上胜了劣等人一筹。

      他的妻子心中惊讶不已,但未敢形于脸上,附和道:“真是妙招!”随即遣散了众人,将珠宝一五一十缝于丧母腹中。

        次日晨光初现,大门口人山人海,各大户差遣了众多人丁来送丧,甚至还有大户亲身下力,和家丁一起抬送棺材上路。起初,其他大户心中暗自瞧不起这等急切献媚的举止,随后第二个大户跟着加进来,其他大户便也卖开面子,扯开衣服露出肥壮的膀子,参与到这中间来,倒是成了一个阔人送丧的壮举,坊间嘻嘻哈哈流传开来。他们也不在乎,只是卖了几分力,生意就做得更大更稳,这当然是划算的买卖,何况这些贱民想出力还轮不上呢,只怕是心中酸劲控制不住罢了,说出来显得自个高人一等,自我满足感虚增而已,成不了气候。

        之后半月斋事,风风火火,自此,县太爷母亲的丧事是完完整整了结。

......

        当中少不了一些手段,掺杂着丧事之间的一针半线,捋一捋就出来了,小县城继续漂泊在风雨中。


        数百年后,考古家无意掘开一个古墓,发现陪葬风俗之怪异,令他们费解,正史、野史在同朝代中均未有此种葬礼偏俗记载:他们在古尸腹部骸骨发现了大量珠宝!

        他们取物考察、研究,最后下定结论,珠宝乃是缝于死者腹中。珠宝属上品,想来此人必是当年小藩国的皇亲,且地位异常尊崇,因此葬法只能这一人专属,他人不敢学葬,所以仅此一例。

      报告以及葬法在学术界传开了,轰动一时,说来好笑的是甚至还有民间富商效仿,缝珠宝于死者腹内,以此宣示地位尊崇、彰显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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