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故事的老人

“这是你第几个孙子?”

大叔婆坐在门槛上,不止一次地问坐在她对面的我的阿婆。然后她转过头来看着我,满脸惘然,浑浊的眼珠子像刚泡过米汤一样,让人难以估摸她目光的焦点到底落在了哪一处。我和我的堂兄弟们在她逐渐衰老的记忆里总是容易混淆,分不清谁是谁来。

不等我阿婆开口,我就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我的名字。她摇摇头,表示更加的疑惑,嘴里重复碎念着我的名字,像要努力想起些与之关联的记忆来。但还是失败了。最后是阿婆来帮助她脱离困窘,耐心地给她解释清楚这个叫什么,排行第几,父母是谁,那个又叫什么,排行第几,父母又是谁。搬出一整套家族伦理关系图后,她总算明白过来,长长地哦了一句。在她不怎么善于灵活变化甚至有点老年痴呆的脑袋里,消化我阿婆那一大堆的啰嗦,比起我这简短的三个字似乎还要容易千百倍。

豁然开朗的大叔婆扬起头哈哈大笑,一脸天真的样子,说老了,真真是很容易忘记的。笑的时候,连眼睛都被埋在面上沟沟壑壑的皱纹里,只剩两条深不见低的眼缝。

也许,我和眼前这个老人之间相隔着的不仅仅是相差六十多年的光阴,我们后辈追求简单快捷的逻辑也早已跟她年老的理解方式格格不入了。只有和她差不多年纪的阿婆,才能有足够的耐性跟她平等地对话。

说起来,大叔婆比我阿婆还要老上许些岁数。她常年穿一件黑色的布襟外套,干瘦的手掌从宽大的袖口伸出来,黑瘦得像两只猫头鹰的爪子。年迈,衰老,身体被岁月侵蚀,和我阿婆一样腰椎坏损,身子一年年地弯下去,走起路来都艰难。

她的眼睛还好使的,能看见路,一到傍晚就杵着拐杖在屋边四处寻她的猫儿。有空闲的时候也常常见她用一种蕨类藤状植物的芯编织一些小玩意拿去卖。尽管十只指头都骨节肿大皮肤粗糙,但编织的速度并不比年轻人慢多少,眼睛和手指的配合由于天长日久的锤炼,早已变得天衣无缝。只是耳朵不太灵光了,跟她对话需要用超大的音量。

几乎每隔一两天,大叔婆就要上我家一趟,找我阿婆说话,聊旧时忘了具体年月的事。我在家呆着的时候,每每想从她身上问些古老的历史,或者整理一些那个动荡年代的故事,跟她说话时,总要凑近她耳边。有时候我问半天,她还是难以理解我所说的内容。但是我阿婆的话她却总能很容易听清并理解,因此阿婆常要充当我的翻译,坐在一旁把我的意思七拼八凑的传达给大叔婆。也真是够为难两位老人了。

每当阿婆将我的意思传达给她之后,她又是哈哈地笑,孩子似的,指着自己的耳朵说老了,什么都听不见啦。笑完才开始跟我说话。

说到她自己的时候,她总会笑。我一想起这个老人来,就是她笑时的样子,半眯着眼,脸上分不清哪是皱纹哪是眼缝,口里露出掉光牙齿的牙龈。大概所有的哭都在年轻的时候用完了。可是如今,她年老的日子也不见得好过多少。听力又不好,平时没几个人愿意跟她说话了,暮年孤独的生活更见凄凉,所以也只能常来找我阿婆说话。

她确实老了,但听力不便给她带来的麻烦,比起她这悠长的一生中那些望不尽的贫穷和灾难,也不过是人生临近收尾时一个小小的闹剧而已。

大叔婆年轻时和我阿婆是要好的放牛伴,经常在一起赶牛队。那时要是遇上下雨天,便头戴一顶大草帽,身披一斗用麻草织成的蓑衣,没有鞋子穿,赶着牛队上岗下岭,赤着脚几乎踏遍了山山水水。

年轻时候的大叔婆似乎总多灾多难。有一年夏天,她单独去放牛,放到一半,天上突然乌云密布,眼看就要有一场大暴雨。大叔婆急忙着把牛队赶回家,可就在回来的路上发生事故,不小心摔倒在路边,头撞到了松树根,失去了知觉。

一直到傍晚,只见牛队拖着丈余长的大绳子自顾自的回来,却久久未见大叔婆的影子。大叔公也急了,寻着泥泞山路留下来的牛脚印子上山去找,最后在草丛窝里发现了不省人事的大叔婆。

打那以后,年轻力壮、吃苦耐劳的大叔婆在病榻常卧不起,吃喝拉撒都得在房间里。大叔公为她四处去寻医问药,最后吃成了药灌子依旧不见起色。眼睁睁看着曾极其旺盛的生命在伤病中一点点被消磨殆尽,被逼无奈,大叔公又走寻神问鬼的路子。在风水先生的指导下,他将正屋大门方位改了又改,屋子里的墙壁上也挂满驱邪避鬼的华镜。

也不知是药起了作用还是华镜起了作用,几年过去,当大家都以为这个生命就要熬不过去的时候,大叔婆向多舛的命运证明了她强悍的生命力和不甘屈服的意志,重新站了起来,尽管得扶着拐杖,走起路来魏魏颤颤,但起码能生活自理了。

多年之后,反反复复改动过的大门被拆毁,早已没人记得它当初的样子,但屋里的华镜却依旧挂着。

她的小孙子跟我同龄,排行第三。每次去找他玩时,我害怕他屋里的那一排排大镜子,总觉些有些阴森森,不敢跑进大厅,就跳进他家菜地里,然后爬上屋前门楼的天台上“阿三阿三”地喊他出来。为此大叔婆总说我踩死了她菜地里的韭菜,扬起拐杖吓唬年幼的我,说要是下次再这样非打断我的腿。我心里暗暗偷笑,以她年老体衰的状况,怎么可能追的上我呢。

有时候我阿婆要去管那几个上正在小学的小孙子,调解他们的纷争,没人搭理大叔婆时,她便望出门外常年一成不变的风景,沉默一阵,然后就自言自语地说起她的曾孙子来。

曾孙子叫做阿昌,她无论说什么都是用“我阿昌”来开头,要是一直没人搭理,她可以絮絮叨叨地说上半天关于曾孙子的事情。比如昨晚吃了几碗米饭啦,今天几点起床啦,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她都能在没人的时候自对自地津津乐道起来。

这个让她一直念叨和操心的曾孙子,其实跟她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大叔婆一生膝下无儿无女,后来是收养别人的孩子来继承香火。收养的儿子常年在外打工,一年没回来几次。儿子倒是给她添了两孙子,也长大成人了,但几乎常年不见人影。大孙子娶了媳妇后又离异,从此一蹶不振,跑出外面不止干啥去了。至于小孙子阿三,已经三年不闻音讯了,听说已经进了传销组织。前些年自从大叔公在一次赶集中突然心肌梗塞,倒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一睡不起骤然长逝之后,门庭冷落的面貌更甚。如今同住在偌大一间泥砖瓦房里面的,除了终日寡言的儿媳妇和九岁没有血缘的曾孙子阿昌,还有一条干瘦的老黑狗和一只不会抓老鼠的花猫。

大叔婆喝完我给她倒的茶水,继续跟我讲她年轻时候的事。她嫁过来那年,才15岁,而当时她的丈夫——我的大叔公,也才九岁。大叔婆说,她老子收了对方三斗白花花的大米,就定下了这门亲事。出嫁当天,没有旗袍加身粉状抹脸,没有礼郎相伴花轿接送,一切的喜庆气氛仿佛都在静默中悄然进行,难以察觉。还没成年的大叔婆穿上老头子专门给她置的那套碎花布新衫时,这才稍稍感到这个日子有一点不寻常,忽然想到,今天竟就是自己出嫁的日子了,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当然也有半分高兴,因为听别人说嫁到那边好歹能填饱肚子,不再会饥寒交迫,三个月闻不到猪油味。

十五岁的大叔婆就这样懵懂又期待地被人带往另一个村庄,走入另一个陌生的家庭,开始全新的生活。至于自己男人到底长什么样子,将来如何在那一无所知的地方和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长相厮守生儿育女,甚至在那里生老病死直至埋骨黄土,这些,在她青涩的年纪里,完全没有想像过。

大叔婆嫁回来还不到一年,家公就死了。传说曾有先生预言,说她家公命里有道坎,是活不过三十二岁的。后来果真在三十一岁的时候就走了。说是有一天傍晚时分,家公刚从地里收工回来,前脚刚要踏进门口,就听到平白无故地传出“砰”的一声枪响。不知是别人来寻仇还是隔壁的鸟枪走火,一蓬铁沙打了过来,子弹突突突地嵌入木窗叶上。这声巨响把门外的狗惊的汪汪汪乱叫,瓦楞上的公鸡也到处飞跳。屋外的家公手捂了捂后脑勺,湿黏黏的满手掌是血,突然痛得他嗷嗷大叫,满村子喊救命救命的。后来医了两个月,总算暂时保住半条命。等到能吃半碗米饭了,就忍耐不住地要挣扎着下床干活。一日去牛栏喂牛,谁知牛发脾气不吃食。他火冒三丈,心想,伤病了一场竟连畜生也开始欺负自己了,就跟那头牛较上了劲,狠狠的把牛折磨了一通,用鞭子抽的牛上蹿下跳,直到把自己也折腾的筋疲力尽。回家趟下来歇,谁知这一趟,就再没有起来。

不久后的某一天,家婆也突然不知去向。听人说是狠心抛下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去改嫁了。一个还算是中上水平的家庭一夜之间支离破碎,从此生活的重担全都落在了才十五六岁的大叔婆肩上。除了要照顾年幼的丈夫,还得抚养比自己丈夫还小的两个弟弟,最小的才三岁,常常整夜整夜地哭阿妈。就这样,大叔婆又迫不得已地早早进入当人父母亲的双角色中。白天要用高强度的体力劳动来换取一家人活下去的资源,夜晚又要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每天叮嘱他们睡前要屙尿,起床要洗脸等等。

我问她,那时候生活这么艰难,你也才十五六岁,一个人到底是怎么撑起这个家的。她说,难是肯定难的了,但日子还得过啊,好在她老父亲有时会来帮把手,等到农忙时节,姑姑大姐们有时也来帮把手,熬过几年就好啦,自己的丈夫和两个弟弟就能参加劳动了。

说完她又哈哈地笑起来,那样云淡风轻。也许这一生的苦难早已把她的内心磨练成茧,让她有足够的信心和底气在年老体迈之后笑谈这些风风雨雨,能以一份豁达的心态与耐性来面对年老后长期的无人问津和独处时漫长的孤独。这一切,几乎都是如今的我无法想象的痛苦与奇迹。

这一天下午,大叔婆又来了,走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走完我家门前的一道小坡。阿婆远远就在喊她,要她慢慢走,然后搬出凳子来叫她坐下。坐下看着我,满脸困惑,又开始问起我叫什么名字来。阿婆还是充满耐心一五一十地给她说个清楚。

我还想知道更多过去的故事,问了个话头,她就开始没完没了地说了起来,眼睛看到别处,也不管我是否真的在听。有时说到特别之处要略作停顿,有时哈哈地笑一下,又继续说下去。断年缺月的陈年旧事,片片断断讲起来却有板有眼有根有据,讲到谁是谁非时,直指其名,绝不含糊。

等到红日西归,忽闻门外路口一阵喧哗,原来是孩子们放学归来了。最小的侄子背着印有喜羊羊的小书包跑过来喜滋滋地告诉我说五一准备放假了,我说放几天呢,他说放三天,却伸出了四根手指头。见小学生归来,大叔婆突然坐不住,说要回去啦,回去看看她的曾孙子阿昌回来了没,还要给他烧水洗澡。

她捡起身旁的拐杖,告别了我阿婆。我凝视着她慢慢走下门前那道坡的身影,那样的年老体衰,弯腰驼背。我发现她的头颅越发的低了下去,终有一天要直抵黄土,这多像是在为多灾多难的一生完成一场漫长的朝拜,并向自己的少年、青年和老年一一地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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