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奇.蒙里发疯是最近的事,这让熟知他的人都感到不解。
谁也没有想到,像他那样一个礼貌谦恭又温文尔雅的绅士会变成一个疯癫的人。他在碧石广场做演讲还是一年前的事情,那一场演讲为他赢得了很好的名声。他的演讲满含睿智又引人发醒,他先是从哲学谈到了历史学,又从历史学谈到了宇宙学,并对宇宙学做了很详细的描述。作为古兰城颇具实力的年轻学者,伊奇为好几家学院的长老所喜爱。
在这里,我就想先说一说古兰城,这基于讲述伊奇的必要。古兰城在史只达国是仅次于首府其罗的城市,即使如此,古兰城的人口还不足五十万。但话说回来,史只达国的总人口数量也才刚到二百万。那么,放到史只达国来看,古兰城已经是规模最大的城市了。古兰城既不靠山也不傍水,整个地域一马平川,在地理位置上,是史只达国真正的中心城市。
要追溯古兰城的历史的话,最远可考据到贺列的探险,那是七百多年前的事。史料记载,当时的古兰是一片荒芜的土地,人迹罕至而人烟稀少,分居的柯密人族群接近原始,毫无文明的影子。探险者贺列的到来为古兰注入了新鲜的血液,他带着自己的同类在古兰开疆拓土,引进农作物和蔬菜的同时又制造了工具。时至今日,古兰城的博物馆里都矗立着贺列的雕像,供大家瞻仰的同时又能铭记历史。贺列在古兰城人的心目中高贵而神圣,虽然关于他的记述并不怎么光彩。他既没有优等的血统,更没有商人的智慧,不过是一个常年漂泊的唯基人,有时候还会做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
三百年前,古兰城的神学院和历史协会曾因此而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历史协会的人认为,关于贺列的记述可以稍作修改,他们觉得这样可以起到一些正面性的传承作用。神学院的人则强烈反对,他们坚持事物的原始属性,认为伪饰带着教化意味,遵循事物的本质才是对未知的诠释。最后是双方达成一致,保持了原状。而贺列也成了古兰城人心目中带着污点的先祖。因此上说,古兰人是唯基人和柯密人的后代。柯密是史只达国的高等民族,唯基正好相反。长此下去,古兰人的争执就演化成了血统问题----关于谁的柯密血统更纯正的问题。
伊奇的家世在古兰谈不上显赫,但也勉强能称得上富裕。他的父亲蒙里先生是古兰辖区的一名三等文官,母亲瑞秋.蒙里则在一家贵族学校兼着不大但也不小的职务。要说家族里最传奇的人,当是伊奇的伯父闻申.蒙里了。
闻深在十八岁成为了史只达的义务兵,跟随队伍一路去北部从事维和任务。在一次行军途中,闻申与部队失联,然后孤身一人冲出了匪军控制的领地,并带回了几十个匪军的俘虏。在这几十个俘虏里,有一个女性后来成了他的妻子。
闻申的朋友最喜欢和他谈论的事就是突围的经过。每当这时,闻申就喜欢故意卖关子,引得别人好奇心大起。在别人的不断央求下,闻申就开始添油加醋,只为了把自己塑造得高大无比、勇猛异常。但事实却并没有闻申描述的那般惊险传奇。他冲出敌人控制的地盘时正值敌军换防,又加流民引起的哄乱,所以他全程都没有开一枪、放一弹。至于带出的那几十个俘虏,也不过是哄乱下的自主逃亡,他是和他们相遇到一起了而已。即使如此,这个经历还是相当有话可说的。几十人从北部穿到中部,要面对的除了沙漠,还有饥饿,但这些闻申都选择不提,毕竟没有什么英雄事迹可讲。回忆起来,只有焦急和恐慌。
带回俘虏让闻申获得了政府的嘉奖,勋章是由古兰城市长亲自为他颁发的。这个勋章一直挂在闻申家里客厅的墙上,被他视为最珍贵的东西。但这么珍贵的东西,还是在伊奇十六岁那年被闻申当做生日礼物送给了侄子。闻申在伊奇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他的军旅生涯有着太多的遗憾,于是他用这枚勋章鼓励侄子去参军。可惜伊奇没有一点参军的想法,这态度让闻申大为失望。
伊奇自小就在历史考究方面表现出了强烈的兴趣,正是基于此,他才会多次参观古兰博物馆,只为了尽可能多的搜寻一些古兰历史的资料。他的这一爱好得不到父亲的认同,蒙里先生有着渗入骨子里的阶级观念,在他的认知里,等级是维护社会秩序的最有力武器,也是证明人的价值的最有效手段,所以他在骨子里就极为排斥他的唯基血统,像古兰大多数人一样极力维护他的柯密基因。他对儿子的期许就是让其进入官场,像他一样做一个受人拥戴的公职人员。只不过伊奇对此没有兴趣,他的意识里,自由比权力更为有用,那让他没有约束的感觉。为此,伊奇多次和父亲据理力争,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总是需要瑞秋.蒙里来化解矛盾。瑞秋夫人温柔端庄,既有知识女性的识见,又有传统女性的贤淑。她深谙官场之道,又对自由思想有自己的见解。她在丈夫和儿子之间扮演起了桥梁的角色,平静地周旋于两代人之间,让棱角分明的理想争执演化成单纯的家庭矛盾,然后轻易化解。
瑞秋夫人对儿子没有过分的溺爱,但也少有言语的指责,她以知识分子的眼光评判儿子的思想,给予其必要的肯定。对此,伊奇感到欣喜。瑞秋夫人自己就是公职人员,思想里自然就少不了制度的教条,阶级观念在她的意识里也是根深蒂固的东西,这正是伊奇对母亲的成见。瑞秋夫人是知识分子,却并没有真正知识分子该有的求知精神,知识对她来说兴趣是其次,主要还是一个工具。
伊奇对从军没有兴趣,却开始研究起伯父的那枚勋章,他从元首的头像联想到了文明的产生,并对勋章的制定者产生了兴趣。设计制造勋章的人是一个抽象派画家。画家的作品大多入不了世人的法眼,高端艺术本就是一个曲高和寡的东西,让他成名得益于他的口才。他是一个极具渲染能力的人,一切能联想到的事物都能被他加工成艺术的意味,所以他的登高一呼总能带动名人效应。古兰最高等的画院里到现在都保留着画家的演讲稿,伊奇在父亲的帮助下见到了这些稿子。那些歪扭的字写在泛黄的纸上,拿到手里就有沧桑的感觉,而所有的思想都汇聚在文字里,伊奇在这些文字里读出了文化气息。遗憾是伊奇完全欣赏不来画家的画作,那一个个抽象画在他看来充满着滑稽。坚信画家具有扎实的基本功是因为栩栩如生的元首头像。可惜画家已经故去百年,无法得见真容,对其抽象艺术的疑惑终将得不到解答。
恰在这时,神学院一致提出了神交的观点。各大神学院的长老早出晚归,穿着史只达国的神服活跃在各大领域,他们主张用神学解释宇宙学,认为哲学不过是神学的分支。他们在米尔撒的神像下虔诚跪拜,用内心的真诚向真神请愿,并坚信他们的研究成果就是米尔撒的主旨。
伊奇从没想过借助神的力量与死去的画家交流,神学在他看来是一个带着荒唐的领域,可是他无法去进行辩驳,因为米尔撒是整个史只达国的信仰。这在蒙里先生的身上得到了很好的体现,他每天都会祷告三次,祈求米尔撒能带给他更大的荣耀地位。瑞秋夫人是无神论者,但这只限于她自己。她绝没有勇气将这个观点公之于众。如果那样,她就成了史只达国民的公敌。
伊奇在十九岁的时候进入了全市最好的历史学院。这在他父亲看来不是最好的选择,蒙里先生的意思,神学才是第一选择。要知道,在神学院工作领取的俸禄要高出其它学院好多。还需知道,神学院的长老可是能够得到市长甚至元首接见的,这绝对是莫大的荣耀了。好在史只达人对历史同样很为看重,这也是蒙里先生选择尊重儿子选择的原因。
伊奇的探索思维让他注定能够成为历史领域的佼佼者。他睿智而幽默,总能巧妙地化解外来者的刁难,在他的身上,你甚至看不到一点唯基人的影子。史只达国典里这样记载:种族主义并不提倡,但唯基人的劣等性是不争的事实。无论是贺列的偷鸡摸狗,还是詹凡.石宁的强取豪夺,都能证明唯基人的低等属性。对此,伊奇无能为力,他既不能忽略自己的唯基基因,又苦恼于无法改变世人的偏见,最终他喜欢上了演讲,并在修习完三大学院的学业后付诸行动。
在伊奇看来,历史学在人类文明中占据主导,其次是哲学,最后才是神学。至于科学,那只是个比神学还要未知的领域。他在演讲中熟练地运用辩证主义,这让他的说辞显得无懈可击。他要用语言的方式改变大众对唯基人的偏见,最后的结果是,他在语言上取得了胜利,在目的上却是个失败者。史只达人对唯基人的偏见是根深蒂固的,就连古兰人自己都对此没有异议,于是伊奇的中心点终于从改变偏见转到学术本身,这是没有办法的无奈之举。他在古兰人的身上看到了食古不化和麻木不仁,认为他们无药可救,但他坚信知识拥有强大的力量,他能做的就是给他们灌输知识。
让伊奇感到困惑的是,他的演讲并没有得到哲学院和历史学院的拥戴,反而大受神学院长老的青睐。那个叫塔塔.可河的神学院高等长老甚至邀请伊奇参加他的家宴。塔塔.可河年近七旬,牙齿依然很好,他能快速地咬破坚果的外壳,长须下是永不改变的笑容。他年迈但聪慧,以一个智者的口吻讲述因果的循环,并不受伊奇语言的干扰。塔塔.可河的欢迎让伊奇有一种被误解的错觉,他多次用常人能懂的语句描述他对神学的不解,但塔塔.可河对此不为所动。塔塔.可河为自己拥有纯正的柯密血统而自豪,并用带着启示的语气向伊奇论述等级的观念。伊奇的辩解对老人起不到任何的作用,老人如同装聋作哑一般绕开一切与平等有关的词语,而伊奇也没有勇气和长者据理力争,并非因为对方德高望重,主要还是世俗于无形中赋予人的深入骨髓的观念。
饭桌上的丽萨.可河美丽动人,作为可河家族的第三代贵族,她是无可争议的公主。相较于祖父的狡黠聪慧,丽萨就显得低调得多。她戴着价值不菲的首饰,脸上的神色温婉谦逊,是一个长久的倾听者。塔塔.可河对孙女表现出的耐心大为满意,他认为女子就该如此,这是他自认为教育有方的地方。老者不予质辩的冷漠态度让伊奇一度怀疑自己语言表述的准确性,而因喝不惯蜜萝酒表现出的痛苦表情又引得丽萨窃窃偷笑,所以会餐对伊奇来说是不愉快的。
三天后,高等神学院的报纸上出现了伊奇的名字,他被描述成一个极力推崇神学的青年才俊。这之后,伊奇就变得疯癫起来,外人可是不知道伊奇发疯的原因。
塔塔.可河拥有高超的控制舆论的本领,这在半月后的唯基人游行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纯正的唯基人从来都得不到所谓的公平,因为没有武装,所以游行成了他们唯一的抗争手段。只不过,上面对此并不担忧,浴血抗争的唯基人古今都有,但抗争的代价一直都是唯基人的流血牺牲。久而久之,上面都采取了无视,首府的高官只需要给古兰市长拨个电话,就将麻烦甩锅给了名大于实的市长大人。古兰市长是最不好做的官,除了油水少,主要还得时时防着唯基人的游行。所以要做古兰城的市长,首先就得足够狠,能够狠下心来血腥镇压,但对于这次的游行,市长只是请来了拄着拐杖的塔塔.可河。老人在开路兵的保护下一路进入人群,然后站到了台阶的最上面。应对愚昧的策略就是假装自己也很愚昧,塔塔.可河拥有无人可及的蛊惑能力,他从史只达的起源谈到了古兰城的兴盛,再从文明的产生谈到神学的复兴。他对人群给出神的指示,倡导他们悉心接受高层的管教,告诉他们尊卑有序的重要性。吵闹的唯基人很快就变得安静起来,在骨子里,他们其实很愿意接受政府的统治,争的也不过是利益上的东西。事后,古兰市长亲自宴请了塔塔.可河,并代表元首为其颁发了和平勋章。
伊奇持枪挟持塔塔.可河是在半年之后,用的正是蒙里先生的那把常年锁在柜子里的明亮手枪。这时距离克夫.明松被枪杀不到三天时间。作为史只达唯基人的精神领袖,克夫.明松对社会制度有着拨云见日的认识,在他看来,要想解救唯基人只能通过权力这一个办法,于是他就公开去参选元首,被枪杀正是在参选的那天。开枪的是一个柯密年轻贵族,事后被判了三年的监禁。在神学的主导下,史只达没有死刑的说法,而监禁在贵族身上基本等同于无。
伊奇说着满嘴的胡话,很快就被训练有素的军人一枪爆头。他倒在广场的同时,衣兜里滚出来的,是伯父的勋章。在那个勋章上,已故元首的笑容爽朗,能让人联想到思想自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