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悠哲
天空很近,伸手就能抱住哨所周边的白云;夜色很静,流星像一条条弹道那样从头顶划过,瞬间即逝的绚丽又复归于平静,亦如我这段军旅岁月,刻骨又平凡,回想却无声。
海拔4000多米的西陲哨所,圆桶形带着尖顶,像枚放大的无数倍值等着发射的子弹那样矗立在山顶悬崖一侧,孤傲而寂寞地指向天穹。
下过雪的哨所出奇寒冷,齐膝深的积雪掩埋了怪石嶙峋却掩藏不住敌人偷窥蚕食我边境的图谋不轨之心。我和战友满身充满了哨所子弹里的火药味,炙热的心似底火,等待着Y军这次有20万大军压境一触即发,那声剑指苍穹发射的指令。
三年多是1000多个日日夜夜,我在这座西陲哨所坚守又迎接着一拨拨每年夏天换防的战士。连队几次要让其他班长接替我下山,我坚持要在这熟悉得蒙着眼方圆十公里也不会迷向的哨所站到最后一岗。这份信誓,是当初上一任班长哭红眼离队退伍交岗时对我唯一嘱咐。如今,他向哨所敬完最后一个军礼后,撂下那句“哨所不能守丢了”的叮咛犹在我耳边回响。
极度的严寒曾咬遍过我的骨头,极度食物匮乏曾咀嚼过我的血肉。上任班长悄悄放入我口袋的那枚子弹头吊坠,给了我战胜困难的勇气。他说这是他入选侦查兵第一次射击后从靶场泥地里刨出来而留下的。当初,班长比入武选侦查连,五发子弹全命中靶心,他说弹道虽无痕,但弹头有落却会记忆着每一次向优秀冲锋的印记。希望我亦是,当一名优秀的守卫边境的哨所班长。
滋滋滋,哨所里唯一取暖的电瓶供暖热气炉正冒着微弱声响,把我从回忆中拉回。这座简陋哨所,承托了我的四季青春,也承载着守护祖国和平的神圣使命。
我环视了一下四周,触手可及的三挺上了膛的机枪架在各自站位上,还有一堆够我们几人啃上三个月的压缩饼干和罐头。我咽了下口水,喉部的神经又一次牵痛高海拨长期缺氧导致的间歇性头昏症,那种长期吃压缩饼干的厌恶感和便秘后的疼痛感,却又搅起了我对半株蔬菜的渴望。我喝了口烧热的雪水,喉咙还是那么干燥的疼。
哨所外还在下雪,今天连队电话传来了对面边境Y军有2名战士被雪崩掩埋的讯息,我抿着干裂的嘴唇一阵窃喜后又一次用冻得红肿的手握紧下枪。神奇般的Y军脑袋被门挤扁后患上了癔想症,像是个流浪瘪三总在黑夜里干一些偷偷摸摸离奇的事。6次双方军长级的对话,满桌都是他们哈腰后却在和平背后放黑枪的伎俩。
我紧裹了一下军大衣,水泥钢筋的哨所厚墙还是抵挡不住零下20℃寒冷的挟裹。四个巴掌大加装了防弹玻璃的瞭望口挂了层冰霜像被岁月模糊的脸,内外温差挤出的几滴雾水正顺着墙壁流下。一滴,两滴,三滴……像是沙漏流逝着我军旅岁月的分分秒秒。
外面的微弱光线从迷蒙的哨所瞭望口折射了进来,冷冷七色的光线像齐飞出膛的弹道,搅动着我与狭小哨所的想象。光线落在我8年军旅岁月和家乡那头女友分手的信笺上,心底里瞬间闪烁的无声无息泪花却又被寒意惊醒,想用握枪有力钢劲的双手抓住,展开手心却空空的只有一道道被这边疆风沙打磨留下的血痂印痕。
哨所外的风很大,另外两名今年夏天换防上哨的战友正侃着与风声较着劲的大山。20岁小王和22岁小印执哨配合默契,可神聊时谁也不服谁。每次做梦都喊叫着星巴克麦当劳的他们偏偏白天不聊,他们感到无望的望梅止渴还不如侃得身边事过瘾。连长脸上那道上两个月与Y军对峙时被砍伤的刀疤是他们俩聊得最欢的话题,那场对峙觉得自己身上没留下印迹都有点遗憾,聊到最后都在大骂阿三是浑蛋声中收场。
陷入静默的他们,哨所,和我一样也会平静地睡着,在这个边陲的雪山上睡着了。想必小王小印两人每天无休止的吵闹也累了,这种无厘头的争吵却把这所哨所的孤单吵出点人气味。我无力于与他们争论谁是谁非,就像永远也讲不清月亮到底是圆的是缺的一样。
今年我推迟了三次婚期,Y军在边境接连增兵想大战一场的高度戒备让婚期变得遥遥无期,那张一改再改的机票等待着一双归来的纤手握暖,带着边陲哨所的硝烟味和遥远雪山的呼唤,和鸣一支边防军人婚礼进行曲,礼赞军功章的另一半,却成了我的梦幻。
我用粗糙冻得红肿裂痕的手轻轻地打开那封信笺,一遍一遍读,一遍一遍看,军旅的岁月她可能不懂,就像大漠风沙不懂得战地黄花为什么悄然绽开陪伴哨所孤单那样。这段时间,我默默地把申请退伍的报告写了撕,撕了写。那份梦境中七色弹道是我永远难以割舍的依托,8年军旅无痕却烙有一心对迷彩绿眷恋的牵肠,很难舍。
我又一次用双手掖了掖军大衣,在这逼仄得只能容身3人哨所偎着小黄(军犬德牧)相互取暖,小黄睡意朦胧懒洋洋地趴在我的双腿上,想必是昨天一夜与我值哨时被劳累得筋骨疲惫无力。我双手抚摸着陪伴近3年多的小黄,内心的爱怜胜过与女友的牵手拥抱。
小黄年岁不小,立过很多军功。它是侦查连养了13年如人类八十来岁的军犬。3年前的冬天,小黄的训导员退伍离队后它就日夜不吃,一周下来枯槁消瘦的风一吹就会倒。连长怜惜它曾在边境巡逻中多次立过功,让我带上它到离连部四十多公里的边境哨所,给它生命最后的慰藉并送上最后一程。
于是,我们把小黄当作连队的老兵对待。那段时间,我们几人像照料一名病重老人般殷勤,拿出大雪封山时储备的牛肉罐头,还有几盒待有人昏厥应急用的葡萄糖也贡献出来了。有时我会把心里话对它说,有时我会嚎几首调子跑到哨所对面雪山还高的军歌给它听,老态龙钟小黄的渐渐坚挺了身骨恢复了往日的士气。
前两年的大雪封山整整两个多月,一个半月的战备给养都吃得底朝天,天天盼望着投送食品直升机的轰鸣声从哨所飞来,一天,两天,三天……可天天都是暴风雪交加的恶劣气候。哨所其他的战友都纷纷露出想宰杀小黄的饥饿目光,我紧紧地抱着小黄整整四天四夜后,才看到直升机从哨所掠过的身影。
哨所外寒风挟裹着大雪还呼啸地下着,按往常要到明年四月才能消融。戈壁的绿意,还要等半年时间才能萌发。
我望了望哨所窗外,摸索着口袋想用麻木的手点根烟让自己在烟雾中得到片刻迷朦。当手伸入口袋那刻,却又触摸到那枚口袋里的弹头吊坠,被体温捂热了三年多的弹头还是那样坚硬,那样温暖,那样铮亮。
我搬开弹箱,铺开信笺,醮笔雪色,一笔一画把小黄写进哨所岁月,一笔一画再写份留队申请。这里,有我日夜相伴的哨所,我已经习惯了看那弹道般的流星从哨所顶上划过。
/悠哲写于2020.12.08谨以此文献给边防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