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艾妮
我的朋友们都知道,其实我写过很多故事,或真或假。替别人编排一个完美人生,写自己的得不到和已失去。
我把很多人的故事写的妙笔生花,把世间一切写的精彩纷呈,但是却没有花费任何笔墨去认真的写过我的母亲和父亲的爱情。
母亲出生在1973年的盛夏,三伏天的毒火附带着她尖锐的哭泣声,这因此也注定了她的性格,强势又毒辣。
或许一般人绝对不会用这样的字眼去描绘自己的母亲,但是我思索再三,却也只想到了这样的词汇。
有研究表明,人的性格与她出生的季节,成长的环境,还有接受的家庭教育有很大的关系。
在外祖父那个年代,生育了三女一儿,因此多少会有男女偏差待遇。
很多年以后的现在,闲暇时分,母亲还时常和我聊起那些久远的岁月。
小时候家里穷,不能同时让四个孩子上学,但是母亲成绩好,性格强势,所以竟然在父母的经济“压迫”下进入了学校,但是后来某一天,母亲放学回家在家里做饭,突然晕倒在地上,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导致母亲在床上瘫痪了一年,无奈退学。
医生们判决母亲的腿再也站不起来,而当时母亲的小妹,也就是我的小姨,近一年的时间一直细心照料着躺在床上的她,端茶送水,甚至帮忙解决大小便。
许多年之后,母亲跟我提起那一年的事情时,语气里有说不出的心酸和痛恨,却也有着沉重的庆幸:如果不是家里人,或许我早就死了,哪里还能活到现在呢?虽然失去了读书的机会,但是我知足了。
每每这时,我就仿佛看见一个长发披肩瘦弱的年轻姑娘斜躺在河堤上,眼里带着涣散的光,出神的盯着波光粼粼的河面。
待到夕阳西下被归家的农家人惊扰的蛙蝉停止了啼叫,姑娘才恍惚的拎着火红的裙角回到家里。
无疑,母亲曾经是极其美丽的姑娘。
我并非因为她是我的母亲所以才这样说,而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看见母亲年轻模样珍藏版的照片,青丝如柳絮,带着自然卷。
举手投足之间是卓绝的风姿,眉目清秀如画,透着不服输的韧劲和张扬的自信。
后来我把那张照片视若珍宝。
而她幼时的名字更加是动人。
字,秋华。老舍先生笔下的“春华秋实”,仿佛走进了属于她的七八十年代和青春泛滥的时光。
退学后的母亲,在17岁那年,认识了父亲。据她自己的说辞,描述出来的19岁的父亲,在当年,是一个极其呆板又极其木头的男孩子。
母亲是不喜欢他这种类型的。但是十七岁的时候比较单纯,也没有接触过很多的人情世故,也不知道父亲是在谁的教导下,竟然对母亲开始了穷追猛打和发挥着极强的狗皮膏药功。
1990年的冬天,大雪积压着乱糟糟的路面,几乎埋到了一个成年人的膝盖。
母亲在父亲无数次拎着年货登堂入室之后,终于愤怒的把所有的礼物连着父亲一起轰了出去。
她听着耳边父母的唠叨,看着白雪皑皑的窗外,看着窘迫的男孩手足无措的模样,忽然很是烦躁。
那场雪下了很久,一直到父亲默默的把东西放在母亲家门口,默默的离开,雪还在下。
飘洒在他肩头,一双眼睛在窗口目送他离开,有点莫名的难过。
母亲本以为父亲永远都不会再来找她了的。其实当时的母亲不喜欢他并非只是单纯的性格不合,还因为父亲家里兄弟姐妹的关系复杂,还因为父亲本身的学历也并不高。
其实母亲一直都是聪明的也是不妥协的,她希望还有机会复学,希望有机会面对更好的未来。
她知道如果真的嫁到了父亲家里,婆媳关系很难处理,妯娌关系很难处理,还有很多后来没有预料到的事情。
外祖父母家里并不宽裕甚至是比较困难的,面对儿女也是暴力的家庭教育。
大姐出嫁后,儿子依旧是家里的宝贝,就只有母亲和小姨在家里去面对战火纷飞了。
也在这时候,母亲自顾自的把名字改成了“秋香”,她知道该有一个新的开始了,这个开始只关于她。
因为她知道再也没有可能回到属于“秋华”的日子。
很多年后我听母亲说起那段家庭暴力,她说有大姐在家里时,三个女儿连成一线,挨骂挨打也是一块儿,同甘共苦还是比较好的。
外祖父母对待母亲的大姐,也就是我的大姨,是拖着那一头及腰的长发,从小溪岸边拖到了家里。
据说那一路的地上全是尖锐的石头,单薄的衣服在地上被划的支离破碎,女孩子的背上也是鲜血淋漓。
听母亲说,从那时候起,她的大姐这辈子就再也没有留过长头发。
正因为有了这样一个前车之鉴,后来的三年,因为父亲的坚持不懈,始终如一,几乎每天都守在外祖父母家里。
为了早早的脱离这个家,母亲答应嫁给父亲。
出嫁的前几天,母亲在自己家里那条熟悉的溪边洗衣服,父亲蹲在一旁帮她。
两人沉默不语。
他们相处的方式是,母亲不语,父亲也无言。
后来不知道父亲突然被什么事挑动了神经中枢,轻轻推了一把母亲,似乎有话想跟她说。
没有想到的事情是,父亲这看似轻轻的一推,让母亲啪嗒从石头上摔了下去,大腿戳到溪水中尖锐的石头上,划破了大动脉,也就是那一瞬间,鲜血染红了整条溪。
我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呆板木讷的人,他甚至不知道如何去表达自己的感情,如何去跟女孩子相处,用哪种方式去跟女孩子说话。
母亲这一摔,父亲着急的抱起她去了诊所。
虽然被紧急处理,并没有失血过多,但是却在大腿上摔出了一个几公分的张牙舞爪的伤疤。
这道伤疤让母亲从那一天到如今,她从来没穿过短过膝的裙子,因为伤疤会露出来。
1993年,具体是哪个季节我没有去细问。母亲带着简单的嫁妆,嫁给了父亲。
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了八抬大轿,也不会有凤冠霞帔,只是一身红裙。和她年幼时穿的一样,好像还快乐的跳跃在溪边一样。
母亲写在父亲家里户口本上的名字再次变了,秋珍。
她想告诉自己,珍惜眼前人。
那时的她和父亲也不过二十多岁左右的年纪,但是母亲从小吃过的苦比父亲多,心智也比父亲成熟。
婚姻的刚开始都是幸福而青涩的,父亲虽然有些不善言辞,深沉又内敛,模样却也是清爽干净。
母亲也觉得尚且可以。
但是,有一个人突然进入你的生命,成为你的一部分,即使再好,你还是会有点慌张的。
从一开始母亲就知道父亲不够成熟懂事,但是也没有想到如此不成熟。
母亲是典型的狮子座,热烈得像火,急性子,说做就做,强势无比。
父亲是天蝎座,冷漠得像冰,慢慢腾腾。
完全是两个极端。
这在他们的婚姻中体现的淋漓尽致。也就导致了争执和不理解。
我不想用太多的言辞去描述这些惨不忍睹的战争了。
只是听母亲说,在我出生的那一天,所有的家人都在奔波劳累,寻医问药。
只有父亲安静的躺在母亲身边,因为他们前一天大吵了一架。
所以即使今天是母亲临盆日,父亲也依旧可以残忍至此,不予理会。
我在这里说这些并不是不爱我的父亲,我很爱他,在我出生后,他也是最爱我的那个人。
母亲有那种足以把一个人逼死的能力,生猛无比,这一点体现在她与父亲无止尽的战争中。
而我,却偏偏继承了母亲所有的缺点,又同时继承了父亲的缺点。
父亲是冷漠的蝎子,我是一只火爆的蝎子。
在我懂事后,其实是母亲挑事的时候比较多,大部分时候父亲是沉默无言的。而这种情绪,也蔓延给了我。
间接的导致十几年后的我出了比较严重的一次意外,而让母亲才悔不当初。
我是一个很相信星座的人,我也是天蝎座。我和同为天蝎的父亲虽然性格不同,却可以很好的相处。
而与母亲在一起,就是世界大战,谁也不服输,你死我活,不死不休。
当然,在我17岁之前都是我输。
母亲也在琐事中,在家庭伦理大战中,在岁月磨练中,美丽的容颜变得张牙舞爪。
在妹妹出生后,战争还在继续,愈演愈烈。母亲似乎提前进入了更年期,原本是江南女子清秀的面容变得沧桑,窈窕的身体变得臃肿,瞭亮的声音变得尖锐。
她和父亲的战争,开始变成了刀剑相向,凳椅相加。
她和我的战争,我也开始不再输。
因为随着妹妹年纪的增长,妹妹也和我与父亲统一了战线,我们一致对付母亲,甚至还加上了爷爷奶奶。
母亲很强势,也很坚强,也是到了这种地步,我才看见她流泪。
因为我为了对付她,与她顽抗到底,我割断了自己的手腕。
鲜血淋漓,母亲看着我手腕的纱布,她的眼泪一滴一滴的落在我的手上,她甚至颤抖着手交给我一封她连夜写给我的信。
母亲很善言辞,说起话来噼里啪啦连珠带炮,但是这一次,她为了我泣不成声。她放下了一切工作,和父亲重归于好,陪伴了我整整一年。
母亲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那一年是我的17岁,母亲的38岁。
我看着她眼角的细纹,我知道,母亲开始老了。
我不想再去谈那一年的事情,但是我也从那时候开始,我与母亲的关系开始变好。我在家里的地位,一下子变成了第一位,母亲最怕的和最爱的人都变成了我。
我们一家人的关系开始缓和。
一家四口,争吵虽有,其乐融融。
几年之后,母亲开始进入更年期。她和父亲的关系很多时候有些微妙。
她的朋友很多,异性朋友也很多,她有自己的工作,有能力赚钱养活自己。而这个时候的父亲,看着母亲开始打扮自己,却开始变的焦躁不安。
还好我的年纪已经不小,可以很好的明辨是非。
前不久,我去与母亲长谈时,母亲拿着她年轻时的那张照片,笑靥如花,眉飞色舞。
我问母亲:当年您到底为什么和父亲结婚呢?这几十年,感觉您和父亲都是相爱又相虐。
母亲回答我:两个人在一起的最开始并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到了该结婚的年纪。我迫不及待的嫁给他,只是因为在当初的家里呆不下去,因为我的父母逼我放弃了我的梦想。
我又问:为什么您跟父亲在一起煎熬了这么多年不离婚呢?
母亲笑了:傻孩子,天底下所有的夫妻都有自己的难处,哪里没有争吵呢?但是我知道你父亲是真心对我好的。无论我怎么无理取闹,他都保持沉默,无论我怎么尖酸刻薄,他都来找我认错,无论我怎么泼辣野蛮,这么多年,他都把工资全部上交。
我回想起来,那时候,在每个深冬,都是父亲洗衣服。
在每个父亲不去上班的日子,一日三餐,饭也是他做的。
他很乐意去为母亲做这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他喜欢用行动去做事。
母亲又说: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我跟你父亲恋爱的那三年,关系也很好,但是结婚后,磨合了几十年,才成为了最适合对方的那个人。
我明白了母亲的意思,她和父亲都是被彼此打磨出来的成品。
母亲伴随着父亲从一贫如洗到如今还不错的生活,白手起家,南上北下。
虽然父亲不说,他依旧是闷葫芦一个,我知道的,他是很爱母亲的。
而在今后的几十年中,大半辈子里,他们都会用这种模式相处下去。他们都习惯了对方的脾气,这才是彼此存在于世界上的意义了。
母亲依旧是最美丽的女人。
父亲却也是依旧沉闷如初。
我却突然想起了一句最适合他们的电影台词:我们彼此相爱,就是为民除害。
真正的婚姻是什么?
在父亲和母亲身上,我慢慢的明白了。
我在吵闹,你在微笑。
我不会温柔,你却还是觉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