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安放的记忆(一)湘西抓贼记

有时会想起小时的一些趣事:在房梁拴绳荡秋千,绳断摔个大马趴;和邻居爬上茅屋顶掏鸟窝;暑假回乡下家中无人时翻墙越壁;让路人自行上李树采摘下树计数收钱……前年回乡祭奠父亲,远远望了望已转卖他人的故居,房子已拆,李树也砍了,我小时亲手栽下的松柏也不见了…突然觉得有几分悲凉,好象我的童年也被埋葬了。

我老家,湖南张家界,最初因贺龙两把菜刀闹革命而出名,也以土匪多而出名,后来再次成为全国挂得上号的老少边穷地区,而现在又以风景而著称。

母亲是下乡知青,80年返城,我们姊妹几个也随迁入城;父亲和爷爷则一直居于乡下;我们在城里求学,周末或暑假则会跑回乡下玩耍。这样特殊的背景,让我们既享受到城里孩子的生活乐趣,也有机会象农村孩子那样撒野。

老家距县城6公里,早已通公路,三米多宽的石仔路;晴天走在上面硌脚,雨天则是一腿泥。马路在山间盘旋,弯弯曲曲,上上下下,两边是草丛、稻田、树林或悬崖。

由县城往乡下去,前半程几乎全是上坡,等到下坡时,那就意味着走了一半,十来岁的小孩全程步行约一个半小时--小时特想有魔法把路抻直,就不用走得那么辛苦。一直顺着马路走,等到路两边都是密密的树林或是竹林,而不是茅草丛时,那就意味着进我们村子的地界了。

我进城时,不过四五岁,对于进城前的乡下生活记忆并不多,而抓盗柴贼就是为数不多的记忆之一。

从县城到乡下沿路的村子以平原或丘陵为主,山坡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小树和茅草丛,煮饭采暖就成了一个大问题。买煤球或煤炭不是每家人都负担得起,而跑到我们村子的山上伐树砍柴就成了不得已的选择。

那时还没有承包到户,树林都是集体共有的财产;起初大家也不为意,都是平民老百姓,也就砍点柴,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谁知后来演变得越来越厉害,连县城别的公社的人居然也参与其中了,于是抓盗柴贼的行动就开始了--那时年青人还没有外出打工的机遇,旺盛的精力总需要地方宣泄,这样的行动一下子挑动了湘西人那好斗的神经,连我们这些少不更事的小孩也莫名兴奋。

这样的行动向来是静悄悄地进行,村干部定下时间,也不用专门开会,不知怎么就都知道了。因抓了几次,偷柴的和抓贼的就象猫和老鼠开始互相防备,都是静悄悄地干活,出声地不要。但这却逃不过我们小孩精明的眼睛:会早早地吃晚饭,吃完饭就拾缀砍刀、绳子、锣、瓷盆、火把等,待夜幕落下就三三两两往村子和邻村的交界地去,我们这些小孩也就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起初大人还阻止,后来也懒得理了,当我们不存在一样。

从村子走到交界处大概得半小时,那绝对是兵家要地:那段是偷柴的人回家必经之地,马路外侧是上百米高的悬崖,只是往下瞅一眼都让人发晕,崖下一条河绕山而流;马路里侧是山坡,邻村的一侧几乎都是庄稼地,有个人影穿过是一览无遗,只要几个人盯着即可。

抓贼的夜有时漆黑一片,有时朗月当空;但几十人稀稀拉拉、不声不响飘在路上,那气氛怎么说都会有些诡异。

到了交界地,村民相互间也不说话,观望庄稼地的,深入探查敌情的,自有分工;其余的三三两两靠在路边的石头凹陷处或阴影下,点上纸卷的烟默默地抽。如是没有月亮的晚上,不见一个人影,看到的只是浮在半空的影影绰绰的一点点烟火,与那荒坟的鬼火简直别无二致,还是有些瘆得慌。每当这时,小孩也安静了,呆在大人身边,有时靠着靠着就在路边的草丛中睡着了。有时就这样静悄悄地守一夜--可能是那天没有人偷柴,也可能是偷柴的吓得一夜没敢下山。

但多数时是不会让我们这些看热闹的小孩失望的--正昏昏欲睡,突然锣鼓声就划破了静谧的夜色,整个世界一下子喧闹起来,怒骂声,叫喊声,痛哭声……

火把也在刹那间点齐齐亮起来,马路上,山上到底是火把在晃,到处是人在跑,在叫,在追,然后就看到有人摔倒,有人被抓住,一群人围上去,然后混战,痛哭,求饶……都分不清谁是谁了。

这样的混乱局面通常要持续半小时--村民们下手也还有些分寸,纵然是那些好斗的小混混们,也是不能坏了规矩-那就是动肉不动骨,只是让偷柴贼受点皮肉之苦,是不会伤得他们断了骨头,更不会害了他们性命。

混战结束,偷柴贼被押至一块,村民、小孩发泄般地踢几脚,再被集体批斗一番,然后就用绳子象拴蚱蜢一样拴成一串,押着回村子了;而那些柴也被当作战利品扛了回去。小孩子则使着劲敲锣打鼓宣告胜利。至于被抓了现行的盗柴贼是否要用钱赎回,我就不知道了。

尽管经常有人被抓,有人被打,但偷柴的还是源源不绝;村民们的抓贼热情也是乐此不疲,小孩们看热闹的兴致更是节节高涨,有的再大点,也加入了混战的行列。这样的行动我观望过几次,起初很兴奋,后来看到那些人被打得头破血流,也觉得他们挺可怜的。这样的行动一直持续到山林承包到户。

对当时分山林的情景还有点印象。那时的农村人对于所分田地的精准度也没那么讲究,就是砍了一根竹子,估计是按照一定的长度裁了一下,就从村子的边界开始,沿着马路一段段量过去。一户人家多少段。但当时负责丈量的村干部也是耍了点心眼的,轮到自家或亲戚时,竹尾离地往前变下一段的头时,就是直直地下去,走的直线,而量其他家时,就是有意无意走的Z字路线,实际得地自然少一点。连我们这般的小孩都看出了名堂,相信大人们自然也心知肚明,但又能怎么样呢?只能认命了。

自从山林承包到户后,偷柴的照样有,但抓贼的行动却再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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