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素来是没有冬日的,过了早春便只有夏季之说,日落下来的时候才能带几分寒意,阳台里楼上邻居的一枝花长出了护栏。老张正坐在那把矮小的木椅上,抽着烟抬头看上面。
屋子里的妻子正在厨房忙活,长袖口上沾了油点子,忽地回头往屋子里喊,“老张,将台上面只豉油拎过嚟畀我。”
老张把烟丢到水瓶子里,推了推眼镜从椅子上起身,回到室内扫了一眼。桌子是头几年送的,还是张大红木桌。放了几年,早就堆满了杂物——孩子们爱吃的巧克力,亲戚邻里路过爱磕的瓜子,儿子带回来的水果,妻子买的菜,还有一包拆了一半的烟和几支饮料,其中一支饮料上面还画了个身强体壮的孙悟空。他思考片刻,怎么想都觉得不该是饮料,便从水果袋子里拿了个西柚,推开玻璃门进了厨房。
“……你没看见?”妻子拧了眉,看到那颗西柚又扑哧笑了,“诶,奇了,我还没想到会是这个……”
“你念的就是这个。”老张闷闷地回答。
“算我的错,我说的是酱油,前阵子回家说习惯了。”她沾着葱末的手指把那颗西柚接过来,又放到案板上,“那正好,打几杯西柚汁,还可以给今天的客人喝……”
她话没说完,正巧儿子推了门进来,闻言一边摘了外套一边搭话:“刚才听你们说起西游,我还以为老爸又在阳台听曲了。”
“我没有。”老张依旧闷闷地,沉默寡言地出了厨房,目光投向儿子身后,没看到人跟着来,有些失望地又收回了视线。
“老爸,不是我说你,以后可不能公放那么大声了,而且就那么几个章节反反复复放,吵着邻居了还有人跟我投诉……”
“什么攻防不攻防的,老子我又没跟别人打架。”
“我不是那个意思,说的是公开播放……”儿子有些无奈,却又看到父亲的目光再次投向门外,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妻子从厨房里也出来了,看了看儿子的身后,皱着眉问:“小姑娘呢?不是说今天来家里吃饭么?”
阳台上的花被风吹了,歪歪扭扭垂下来,挂在笼子里的鹦鹉突然扑棱翅膀学舌:“西柚,西柚!”……儿子像是从梦里醒来,耸了耸肩,推着老张往客厅里坐下,带点歉意笑着解释:“不合适,性格,爱好,家境都匹配不上,就自然散了。”
“不是都谈了好几年了么,点解又扑街着?”
妻子着急地出声问,带点责怪的语气,又推了推老张,嘴里嘟囔着说你瞧瞧你儿子……老张还是闷不做声,脑子已经神游了一会儿,又在想妻子这段时间说乡话说的多,会不会想家了……然后被她一巴掌拍到脑后,清醒过来。
儿子有些尴尬,搓着手,支支吾吾半天,最后还是腆着脸说给家里再买点水果吃,匆匆忙忙出了门。
妻子还在抱怨,又嘀嘀咕咕去桌子上找东西。老张看着紧闭的门,一声不吭。他还是觉得妻子最近是想家了,他是外地来务工的,妻子跟着他来了大城市,花了很长时间才学会的普通话不过回家一个月就又不习惯用了。老张这段时间偶尔会听到一两句,基本都当作没听到。儿子又经常上网,不知道去哪儿学了一堆词,说起来乱七八糟的,他也接不上,理解总出问题。最后还是只能一个人坐在阳台,看着楼上那支斜出来的花,听着手机里拉大音量的老戏文,跟那只在阳台的鹦鹉互相对视,听它反反复复念叨那几个字眼几句话。
他慢慢地驱动自己的四肢,肩膀带动身体,一点点转过来,准备去桌子上拿那包烟,再去阳台上坐着——经过的时候,被妻子揪着耳朵拉过来,手指着那瓶像是刚刚才出现的酱油——他的耳朵里听见几个短促的音,是妻子又在说她的乡话了……老张听不懂,就站在那里任由她说,说着说着,那些音节重新化作了一团嗡鸣声……
最后,他什么也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