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我们换了新房子。原来的房子在城市中心，但空间很小。孩子渐渐长大了，需要自己的空间。而且那房子在顶楼，极不方便。于是我在城里各处找新的房子。总算在城东发现了一处自己和妻子都还算满意的房子 。经过长达半年的辛苦的装修过程，那房子终于可以居住了。挑了一个日子我们欢欢喜喜地搬了进去。
我们的新家在11楼，那幢楼总共有16层高。两个单元总共两部电梯供居民上下出行。
那时我们的女儿已经读小学四年级了。因为学校离家并不远，所以每天早晨，女儿都是自己背着书包上学的。每天早晨，大概7点10分，女儿嘴里嘟嘟囔囔地塞满了食物，吃力地背着重重的书包，匆匆地出门。她的妈妈在后面叮嘱她：“QT，路上小心点！”女儿爽快地答应着，人已经进了电梯。
这样的日子过得很快，很快到了夏季，孩子快要考试了。住了近几个月，我和同一个单元的住户也都渐渐熟识起来。但住在我们楼上的一家人，总感觉有些怪异。
后来我知道，我们楼上这家是租户，两个男人，一个四十多岁的样子，身材魁梧高大，表情冷漠严峻。我见他的时候他总是背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电脑包。他身上有狐臭。
另一个男的，个子要小得多。他大概20出头，平头，脸上坑坑洼洼像月球表面。有一次我有急事走得匆忙，风风火火地从我们楼的大门枪出去，正好这个年轻人站在门口，我的胳膊撞到了他。我在两米外回过头去，和他说对不起，但他默无表情地站在原地。我心里有些诧异，但没来不及细想就离开了。
那之后不久，一次，女儿神秘地跟我说：爸爸，我在电梯里遇到了一个怪人。我心里好奇，问，什么怪人。女儿凑近了低声说：爸爸，我今天放学回家，走进电梯，看到电梯里有一个脸上有疤痕的小哥哥，我按了电梯，他什么数字也不按。后来我在11楼下了，他还是在电梯里。不知道他要去那一层。听女儿这么一说，我立刻想起了那天的遭遇，那个脸上有疤痕的年轻人的怪样攥住了我的心，我突然有一些紧张。
但我还是故作镇静地对女儿说，女儿，你别怕，他可能忘记按了。这个人我知道，他就住在我们楼上的。
之后，我就开始留意这个怪人。早晨坐电梯的人很多，经常能够碰到那家人。早晨6点半的时候，楼上的这户人家也去上班了。他们两个人背着同样的方方正正的电脑包。那个有狐臭的中年男子依然面无表情。但他的面无表情其实和常人无异。或者说，这世界上就是有那么一类人，不喜欢让别人知晓自己在想些什么。他们要把自己严严实实地伪装起来，所以板着脸，装作冷峻地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这类人我见的多了，所以也不足为奇。但是，那个脸上又疤的平头男就不一样了。他的神情太怪异了。即使在电梯里盯着一块广告牌，他的神情也让人隐隐觉得害怕。他的头稍稍低着，所以他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时候，眼睛是往上瞟的，眼白露的很多。他的眼睛不眨，好像盯在那里，一动不动。还有他有些紫红色的不平整的脸，令人不安。
五一节前的一个周五晚上，已经十二点多了，隔壁不知哪户人家还在唱卡拉ok，吵得我们怎么也睡不着觉。后来我发现是楼上那户人家。我气呼呼地去敲门。敲了半天，门开了，是那个中年人。我生气地质问他：半夜三更还把音乐开这么响，打扰到邻居了。那中年人有些歉疚地说：好的，我们马上就停了 ---- 他的门打开了一半，我看到屋子里灯光照得雪白，但好像没有什么人 。我有些狐疑，刚才在自己家里，好像听到不少人的欢呼声，像有许多人在聚会，但怎么看不到一个人？
又一个周六的早晨，我步行到小区门口的快餐店吃早餐。昨晚妻子带着女儿到乡下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在家里。我也乐得自由自在。 快餐店里有不少客人，有吃馄饨的，有吃面条的。这家快餐店还自制一种肉包子，肉质鲜嫩可口，面皮松软，非常好吃。于是我点了一碗豆浆和两个包子。坐下来正要动筷子，隐约地感觉到不远处有一道寒光。我抬起头，猛地发现住在我们楼上的那个怪人也在吃东西。大清早，他在吃一大盘鸡肉，喝黄酒。你说怪不怪！所有人都在吃早点，而他在独自吃鸡肉饮酒。他的脸红里透着黑，眼睛依然是低着头瞟过来的，令人感觉不寒而栗。
我不想和这个怪人这么近地在一起。所以很快地把两个包子吞下肚，逃一样的离开了。
晚上妻子和女儿回来了，我很谨慎地和妻子谈起这个怪人。妻子神情紧张地说：对，这个人不正常！她嚷起来，我有些害怕地阻止她，用手指挡在嘴巴前，做出嘘的手势，好像怕楼上的怪人会听到。妻子说，前几天她和几个邻居一起坐电梯上楼，就遇到这个怪人，他什么也不按，就站在电梯门口靠左的位置，表情怪怪的。邻居们都默不作声。还有几次，妻子去倒垃圾，看到这个怪人在电梯里。妻子拎着垃圾袋走出电梯，把垃圾袋倒进分类的垃圾箱中，然后去300米外的一家超市买些日用品。大概五分钟之后她再进入电梯的时候，这个怪人还在。妻子说，那天我简直有些害怕，晚上本来要告诉你的，但那天你晚上和朋友出门了，所以也就忘记了。总之，这个人挺让人害怕的，妻子幽幽地说。
我决定做一点事情。一次碰到一个熟识的邻居A，大家寒暄了几句，最后我把话题转移到住在我楼上的这户租户上面。我压低声音说：这个出租户好像不是本地人，其中那个年轻人举止不那么正常....
我这样说着的时候，我和那个邻居A在楼道外的草坪上。草坪旁是一条水泥路，不时有小孩子蹦蹦跳跳地经过。我说这话，时不时地回头看看有没有人在背后。
邻居A说：这个人是有些怪，看他样子挺紧张的，不过看样子也不像是个坏人。
我低低地说：人倒不一定是坏人，但你难道没有发现吗，这个年轻人的脑子好像有问题？这才让人害怕呢？
邻居A笑起来说：不至于吧，你多虑了。
我说不下去了。
我又去和另一个邻居B去商量这件事。但我没有得到我需要的支持。我本来想多找几个邻居，大家达成一致意见后，然后我们一起去找物业公司，要物业公司和楼上那家主人交涉，警告他不要再把房子租给这个怪人家庭了。但是，我并没有得到我需要的支持。我很沮丧。
我想，也许邻居们并没有发现问题的严重性。也许邻居们都不想惹事，不想无缘无故地得罪人。
虽然是邻居，但公寓里的邻居们并不像村里的邻居一般热络。大家客客气气地同坐一部电梯，说着客气的话，然后各自上班下班，仅此而已。
我虽然和邻居A熟识，见面会打招呼，会寒暄。但也许在A的眼里，我和那个脸上有疤的怪人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我怕这个怪人，因为我有心爱的妻子、女儿。我害怕她们受到伤害。这种恐惧越来也占据我的心。
我很奇怪其他邻居们为什么会熟视无睹、无闻不问？
我对女儿说：女儿，上次你说的那个电梯的怪人，爸爸也遇到过几次。额，他是有些怪，但你也不要太过于紧张。。。 我这样故作镇静地去安慰我的女儿。
我接着说：下次你如果在电梯里遇到了他，如果没有其他人。你要注意，千万别去看他。你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你别把他当做一个怪人，你只把他当做普通的邻居好了。
女儿笑着对我说：爸爸，你好像比我还要害怕。。。
这时候妻子走过来了，我对女儿说，同时也想提醒妻子：女儿，爸爸不是在和你开玩笑。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他们生来就可能遭遇到不幸，他们孤僻、冷漠。对于这些人，你千万要小心，别去招惹他们。因为他们不稳定，对，他们的情绪非常不稳定，只要外面给他们一些刺激，他们就会爆发。所以，别去招惹他们，方法就是像平常人一样的对待他们。既别让他觉得你觉得他奇怪，也别过分关注他们 .......
但我做不到不留意他们。我还是一个人去了物业公司，我告诉物业经理，我们楼上住了一户人家，有一个男人很古怪，古怪得让人害怕。所以我强烈要求物业去和楼上的业主交涉，让那业主不得再把房子租给他们。我说得很坚决，物业经理很吃惊地看着我。在我一遍一遍地描述我及家人和其他邻居在电梯里看到这位老兄的诡异行为，以及我对他的精神状况的判断。我重申这个年轻人处于一个不稳定的状态，他会对整个楼层的居民，不，真个小区的居民的安全造成威胁。所以，我又一次斩钉截铁地要求，这户怪人必须马上搬离我们那个楼层，搬出小区。只要他你们离我一家人远一点，我才不管他去哪里呢？
我记得物业经理用疑虑地眼神看着我。他随后低着头在一个白本子上记着什么。他认真做笔记的行为让我稍稍心安。暑期快要结束了，天气还非常的闷热。午夜经理答应我他们会去做一些调查，他说，物业公司有保障所有业主安全的责任，但是没有权利去组织业主把自己的房子出租给别人 ------ 业主想把房子租给谁，这是他的权利，我们无权干涉。而且一个精神病患者也有租房的自由和权利。。你说他是精神病患者，有什么证据? 他说，即使这个人是一个精神病患者，没有法律规定他不能在自己居所之外寻找租房，并且居住下来。
我快要跳起来，我说，这个人随时可能会病情发作，对住在这里的人的人生安全造成重大威胁。。。难道一定要悲剧发生才会去关注此事？社会上这类人引起的悲剧已经不少了。我现在把这儿重大的一条线索告诉物业公司，如果物业公司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而造成严重后果，你们也吃不了兜着走。。。。。
那经理停止笔记，他抬起头来看了我很久，最后他答应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他说，我们会把你的建议转给那个业主，我们能做的也就这些。至于那位业主最终怎么决定，这是他的事，我们还真的没什么权利去干涉。。。
夏末的午后闷热难当，我精疲力竭，口干舌燥。回到家里后，我咕噜噜喝下去许多水。我还记得，我随后走路的时候，那灌下去的水还在我的胃袋里晃荡，发出低沉地咚咚的声音。
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我向物业公司投诉，而物业公司必定会想楼上的业主反映问题。业主会向租户提出来 ，对，就这里，业主向那两个奇怪的租户提出来，你们不能再租这个房子了，说小区里有人要你们搬走，因为他们觉得你们比较奇怪，他们觉得你们两个精神有问题。谁，谁觉得我们精神有问题。就是你们楼下那户人家！ 我突然打了个激灵，我觉得自己非常冲动地向物业公司建议存在一个我从未意识到的重大风险 ------ 我把自己暴露在那个怪人的视线里。是我自己送上去，把我自己推到那怪人面前，让他对我心存怨愤。如果说他是一个潜在的精神不正常的人，他的稳定性随时可能因为外部的刺激而发生崩塌，那我自己无疑就成了那个最不愿意做的导火索。
我打电话给物业公司，提醒他别想业主透露我的信息。但电话一直是忙音。我走到物业公司那里，却找不到那个经理。前台的服务员小姐说，经理出门了。
那天夜里，我陷入了恐慌里。我向妻子提出了我的疑惧，妻子安慰我说，这没什么事，让租户离开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其他地方也有人这么干。再说了，物业经理和楼上业主交涉的时候，他不一定会把你说出来。他可能会说：小区里有人提出来，你的租户精神不正常，所以你得..... 业主也不一定会过问是哪个业主。业主和租户交涉时，他也不一定会提到我们。所以，不必多虑了，早点休息，明天还要上班......
现在已经是十点多，我还不想睡觉。整个黑夜里我辗转反侧。无论妻子怎么安慰我，我都
睡不着。
第二天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去上班。那天工作很忙，下班后我又伏案加班。
下午五点多的时候，妻子打电话告诉我，晚上她和女儿要去外婆家过夜。 看来今天晚上又只有我一个人了。
直到晚上九点多我才从办公室大楼里出来。天上又一轮明月。夏末的夜晚起了风。
我开车回家，半小时后我到小区门口。心里又盘旋起昨日的疑虑。不安又浮现在脑海里。我把汽车开到地下车库，停好车，然后去坐电梯。
我在地下车库的水泥路上往电梯方向走的时候，耳朵里响起像秋虫一样的鸣叫声。地下车库里有虫子在叫。
有一盏路灯坏了，发出滋滋滋的电流的声响 。
我按了电梯，耐心的等待。
电梯门开了，我走了进去。电梯里是昏暗的，只有电梯顶部一盏很暗的照明灯。我突然看到，电梯里已经是有一个人 ------ 是我最不愿意见到的那个怪人。他就站在电梯的门口靠近左侧的位置 ----- 也就是电梯一排数字和操控按钮的旁边。天哪，他就在那里，电梯上什么数字也没有！！！
我已经进入电梯了，我真想马上退出去，我不想和这个怪人单独在同一部电梯里，在深夜！
但我还是硬着头皮进去了。电梯门戛然地关上。我伸出右手去按电梯的面板 。那个怪男人什么也没有按，天晓得他独自一个人在电梯里干什么？ 我很不情愿地把手伸向那排按钮，按钮就在那怪人的胳膊旁，而他丝毫没有避让的意思。
我用手在11这个数字上按着，11是在上面数下来第三排，左边数过去第二个的位置。这个键我已经按了许多次，闭着眼睛我也能找到它。我按了下去 ---- 但什么反应也没有！！
无论我怎么按那数字，那数字的反馈灯就是不亮。
我突然陷入了的巨大的恐慌里，我稍稍靠近些，用手快速地去拍那些数字，但这些按键并没有理会我。我又去按开门键，也毫无反应。电梯坏了！在我最不愿意的时刻，电梯出了故障，失去了控制。现在是夏末的夜晚，在一个居民小区的底下一楼。我和一个精神病患者单独在一起！
就在这时，电梯里面的对讲机突然发出声音来，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差点摔倒。
那个对讲机的女人在说：尊敬的业主，这里是XX物业，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你？喂，你好....
我回过神来，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冲着对讲机喊道：喂，XX棟的电梯除了故障，我被关在电梯里，请马上派工人来修 。。。。
我大声嚷道，但里面的女人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这是像机器人一样重复着：尊敬的业主，这里是XX物业，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你？
我失望地用手锤着电梯的不锈钢板。咚咚的声音在电梯里回响。而那个怪人，像什么事没有一样还是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只是时不时的，他会回过头看看我。那如大理石浮雕一样凹凸不平的脸上面，一双冰冷无神的眼睛像利剑一样投向我。那往上翻的，呆滞而没有任何人的神情的目光让我不寒而栗。
后来发生的事我记不清楚了。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工人才把电梯门打开，把我从黑暗世界里拯救出来。
后来那个怪人在小区里不见了，他也许搬走了。但我比之前更烦躁不安。
后来我们一家也搬走了。那套房子转手卖掉了。
现在我都不敢在深夜独自一个人坐电梯。我宁愿爬楼梯，也不愿意独自一个人走进一部电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