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记
(代自序)
从前有人生了个女儿,她决心要给她取一个最特别的名字,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名字。为此她翻烂了字典,终于由一部电影得到启发。她激动极了。
她为她取名为“娟”。
是的……就是我……李娟……
我曾经看过一个关于中国人
常用名的统计,叫“李娟”的约二十四万人,远远超过阿勒泰市的市民总数。使用率位列全国十强。排名仅次于王明、刘强和张红。
每当我向人做自我介绍,对方一听往往立刻接口:“哦我也认识一个李娟。”我说:“是的这个名字很普遍。”开场白万年不变。
我相信大部分人的手机通讯录里都存有一个以上的李娟。我手机里就有三个。
有段时间我收稿费的地址设在朋友老梁那儿。我不在阿勒泰时,她随便找个李娟借下身份证帮我把钱取出来。
上中学那会儿流行交笔友,其他年级其他班的其他李娟也不知错拆了我多少信!后来我的笔友越来越少,我怀疑都跟她们好上了。
开始写作之后,发现热爱文学的李娟也不少。我们新疆就有两个,大家只好以“大李娟”“小李娟”区分之。
我曾经合作过的一家出版公司的作者队伍中有三个李娟,以至于有一次财务把我的版税误打到其他李娟账户上。
此外的不便还有,经常会无缘无故遭到读者痛心疾首的指责:“李娟,看了你近期发表的那篇在丽江的咖啡馆怀念张爱玲的文章,对你实在太失望了……”
她失望,我更失望。我没事怀念张爱玲干嘛?就算要怀念,哪儿不能怀念,干嘛非得跑到丽江去?
话说我从小就佩服“佚名”这个人,到处发表作品,创作跨美术文学诗歌音乐多界,还活了好几千年。现在
呢,好多人都佩服我,写作风格多变,昨天还在种地养鸡喂牛,今天就漫谈文化与传承,明天又跑到丽江怀念张爱玲。
想过很多次,干脆取个笔名算了。可取名这事更令人烦恼。世上那么多父母为了给孩子取名而殚精竭虑(比如我妈),更别提自己给自己取。况且,到了这把年龄了突然换名字,对我来说简直跟整容一样尴尬。
哎,李娟就李娟吧。好比自己个儿矮的问题,反正都已
经矮了三十多年,也矮习惯了。无论对于这个现实多么不甘心,也不甘心习惯了。
还有,名字虽然容易和别人混淆,但文字不会啊。幸亏我文章写得好。
嗯,以上说的是李娟。往下说说李娟的书。
长久以来,我的写作全都围绕个人生活展开。于是常有人替我担心:人的经历是有限的,万一把生活写完了怎么办?我不能理解“写完”是什么意思。好像写作就是开一瓶饮料,喝完拉倒。可
我打开的明明是一条河,滔滔不绝,手忙脚乱也不能汲取其一二。总是这样——写着写着,记忆的某个点突然被刚成形的语言触动,另外的一扇门被打开。推开那扇门,又面对好几条路……对我来说,写作更像是无边无际的旅行,是源源不断的开启和收获。总之,只要一开始动笔,往往刹不住脚——不过,也可能因为我话痨。
然而自《冬牧场》后,这些年再没出过新书。之前很多编辑劝我要“趁热打铁”。
可我又不是打铁的。如果只因好几年没出书就被读者所抛弃,那是读者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总之冷了热了什么的也没管太多。写作方向一直稳定不变,野心勃勃的长篇计划也从未停止。闲暇之余,兴致所至,也会随手记录一些身边小事。写了这么多年,写作已经成为自己生活中的习惯与乐趣。冷静漫长的长篇计划也罢,计划外的闲笔也罢,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于是渐渐地就累积出眼下文字——发现恰
好够一本书。说到这里,得感谢此书编辑,她无穷尽的赞美令我对出版此书充满信心。
偶尔看到古人的一句诗:“记一忘三二”,觉得还算贴切,便拿来用作书名,为这些文字小小地归一个类。我发现,很多刻骨铭心的记忆一旦形成文字,似乎就只剩强烈的情绪鼓动其中了,读起来可能还不如自己平时随手记录的流水账精彩。可随着时光流逝,忘记的反而是后者。可见记忆的筛选取
舍并不公平。幸亏自己勤快,大事小事统统记下来再说。每次翻看自己成山成海乱七八糟的电脑文件夹便无比庆幸——像最贪得无厌的人那样庆幸。好吧,长年在河中拦网守候的人,总比隔三岔五空着手到水边碰运气的人收获稍多。
关于“记”系列的随笔,原本还有数万字,但为了风格统一,便从此书中撤出,等将来累积起来再单独成书。没准儿将来会沿着这个脉络源源滚滚写个没完呢。一想
到这个,就有家财万贯的从容感,以及,二十四万个李娟也没能淹没我的小小得意。
谢谢你买李娟的书。
2017年春
再版序
这本书首次出版于2017年。如旧版序所说,是我从一些日常记录中整理出来的文字,都比较短小有趣。有些读者曾表示不太能接受这些文字的随意感,另一些读者却非常喜欢,觉得更自在过瘾。似乎我的所有作品都是如此,每一本书的读者都是分裂的,大家的喜好从没统一过。可能因为我自身也是分裂的吧,我是一个各种矛
盾和差异的结合体。开心的是,我的每一部分都有人认同,每一本书都有人认领为“最爱”。写作第二幸福的事莫过于此。
第一幸福的是写本身。
我从小笨拙,我妈说我四五岁了才能勉强说话。反应迟钝,喜欢长时间独处。性格倔强,总是因为不听话而挨打。现在想想,这些可能是自闭症的表现。整个成长期我都挣扎于“沟通”的泥沼。别的孩子轻易就能明白的事情,我却怎么也弄不明
白。总是被误解,总是误解别人。总是口齿不清,表达混乱(现在好多了,但很多时候仍如此)。终日趴在玻璃壁上,惶然旁观触不到的外部世界。直到能认字能阅读为止——突然间,我发现我所处的玻璃瓶的瓶塞是能够拔开的。我发现有一种办法能令我说清楚所有事,令别人明白我的心意。我开始写作了。能够读书和写作,是我人生第二大的幸运。
最大的幸运是写作的自由状态。
此时此刻,我正处于我曾经强烈期盼的美梦之中。
这一切除了自己的坚持,更依赖无数陌生人的认同与帮助。
谢谢你们。
很开心这次再版。新版接受了一些读者的建议,作了调整和补充。一切会更好的。
2020年春
台湾记
自从我妈从台湾旅游回来,可嫌弃我们大陆了,一会儿嫌乌鲁木齐太吵,一会儿又嫌红墩乡太脏。整天一副“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下去”的模样。抱怨完毕,换下衣服,立刻投入清理牛圈打扫鸡粪的劳动中,毫不含糊。
之后,足足有半年的时间,无论和谁聊天,她老人家总能在第三句或第四句话上成功地把话题引向台湾。
如果对方说某店的某道菜不错。
她立刻说:嗨!台湾的什么什么那才叫好吃呢!
接下来,从台湾小吃说到环岛七日游。
对方:好久没下雨了。
她:台湾天天下雨!
接下来,从台湾的雨说到环岛七日游。
对方:这两天感冒了。
她:我也不舒服,从台湾回来,累得躺了好几天。
接下来,环岛七日游。
问题是她整天生活在红墩乡×
大队×小队这样的地方,整天打交道的都是本分的农民。人家一辈子顶多去过乌鲁木齐,你却和他谈台湾,你什么意思?
好在对方都是本分的农民,碰到我妈这号人,也只是淳朴地艳羡着,无论听多少遍,都像第一次听似的惊奇。
事情的起因是一场同学会。同学会果然没什么好事。毕业四十年,大家见了面,叙了情谊,照例开始攀比。我妈回家后情绪低落,说所有
同学里就数她最显老,头发白得最凶。显老也罢了,大家说话时还总插不进嘴。那些老家伙们,一开口就是新马泰、港澳台,最次也能聊到九寨沟,就她什么地方也没去过,亏她头发还最白。
她一回家就买了染发剂,但还是安抚不了什么。我便托旅行社的朋友帮她报了个台湾环岛游的老年团。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的:去年初冬的某一天,我妈拎了只编织袋穿了双新鞋去了一趟台湾。这是她老人家这辈子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旅行。几乎成为她整个人生的转折点。回来后,第一件事是掏出一支香奈儿口红扔给我,轻描淡写道:“才两百多块钱,便宜吧?国内起码三四百。”——在此之前,她老人家出门在外渴得半死也舍不得掏钱买瓶矿泉水,非要忍着回家喝凉开水。
那是在最后的购物环节,大家都在免税店血拼。我妈站在一边等着,不明所以状。有个老太太就提示她了:“你傻啊你?看这多便宜
啊,在内地买,贵死你!”
可在我妈看来那些东西也不便宜,一个钱包八千块,一枝眉笔五六百。
(后来我听了直纳闷,我明明给我妈报的是老年团啊?又不是二奶团,都消费些什么跟什么……)
还有一老太太则从另外的角度怂恿:“钱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咱都这把年纪了,再不花还等什么时候?”
我妈是有尊严的人,最后实在架不住,只好也扎进人
堆,挑选了半天,买了支口红。
这么一小坨东西,说它贵嘛,毕竟两百多块钱,还掏得起。说它便宜吧,毕竟只有一小坨。于是,脸面和腰包都护住了。我妈还是很有策略的。
除此之外,她还在台湾各景区的小摊小贩处买了一堆罕见的旅行纪念品,幸好带的编织袋够大。但是不久后,我在阿勒泰各大商场、超市分别看到了同样的东西,价格也差不多。
在台湾,她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大海,感到忧心忡忡。
她说:“太危险了,也不修个护栏啥的。你不知道那浪有多大!水往后退的时候,跑不及的人肯定得给卷走!会游泳?游个屁,那么深,咋游!”
她还喜滋滋地说:“我趁他们都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尝了一下海水,果然是咸的!”
又说:“海边的风那个大啊。风里还支了个小棚,人人都进去吃东西。一拨人吃
的时候,另一拨人旁边等着。太厉害了!”
我:“这有啥厉害的,不就在海边吃个东西嘛。”
她:“我是说,老板的生意厉害。”
之前她看了朱天衣的《我的山居动物同伴们》一书,无限神往。
她说:“每到一个有山的地方,我就使劲地看啊,使劲地找啊。特别想找到那一家人,想去打个招呼。我看到好多山上都有她说的那种沥青路,细细的,弯弯曲曲伸
到林子里。我猜她可能就在路的尽头。我还和车上前后左右的老头儿老太太都说了这家人的事。”
最后说:“给我在台湾买个房子吧?”
此外,被她反复提及的还有大巴司机的一条小狗。她说,一路上小狗一直跟在车上,司机开车时就卧在他脚下。每到一个地方,司机就抱它下去尿尿。一尿完它就赶紧往车上跳,胆儿特小。
她还特别提到,有一次车下有一只野猫引起了狗的注
意,它在车门边虚张声势地冲猫大喊大叫,猫理都不理它。司机便抱起狗放到猫旁边。刚松手,狗嗖地又窜回了车上。
我不知道这件事有什么特别的。她至少说了五遍。
她说:“要是带上我赛虎(我家小狗,十一岁半)一起去就好了,我赛虎从没去过台湾。”
我问:“你们导游好不好?”
她说:“好!就是辛苦得很。一路上每个人都要照顾
到。”
我:“司机好不好?”
她:“司机也辛苦,特准时,从来没让我们等过。”我:“临别你给了他们多少小费?”
她:“给个屁,我可没钱。”
想了想,又不好意思地说:“别人都给了,都给得多,不缺我这份。”
又说:“别人塞钱的时候,我装没看到。”
我估计就算给了,人家也未必肯要吧。我把自己在冬牧
场用过的那个缠满了透明胶带、漆面大面积剥落的卡片相机转赠给她。她去台湾后,到处请人使用这个相机帮她拍照。
况且,还拎了只编织袋。
我问:“台湾的东西真有那么好吃?”
她怒道:“别提了,去了七天,就拉了三天肚子!”
又说:“那些水果奇形怪状,真想尝尝啊,又不敢,一吃就拉!”
又说:“吃饭时满桌子菜色漂亮得很,什么都有,可惜
全是甜的,吃得犯恶心。”
又说:“后来我饿得头晕眼花,特想念家里的萝卜干。幸亏同行的一个老太太带了一瓶剁椒酱——她们出门可有经验了。她让我把剁椒酱拌在米饭里,这才吃得下去。”
最后说:“拉了三天啊,腿都软了,连导游都害怕了。他担心出事,都想安排我提前回去。”
我说:“听起来很惨啊,都病那样了,还玩个屁啊。”她说:“病归病,玩归玩。
总的来说,还是玩得很不错!”
去之前,我倒是没考虑过闹肚子这个问题。唯一担心的是她晚上睡不好觉,她长年神经衰弱。
我问:“你和谁一个房间?她打不打呼噜?吵不吵你?”
她害羞地说:“她不打呼,倒是我打呼……把她吵得一连几天都没睡好,只好白天在大巴车上睡。”
我惊道:“那人家岂不烦死你了!”
她:“我拼命地道歉,还帮她拿行李,她就不生气了,还一个劲儿安慰我,还帮我打听治打呼的药。”
飞机从台北飞乌鲁木齐,六七个小时。下飞机时,她几乎和满飞机的人都交上了朋友,互留了电话。
大家都是出门旅行的,所参的团各不相同,免不了对比一番:你们住的酒店怎样?你们伙食开得如何?你们引导购物多吗?……踊跃吐槽,很快将各大旅行社分出了三六九等,丝毫不考虑旁
边各旅行社领队的感受如何。
接下来又开始分享各自的旅行经验:出门带什么衣物好,穿什么鞋舒服,到哪哪儿国家少不了蚊子油,哪哪儿地区小偷最多,哪哪儿温泉不错……我妈暗记在心,回家以后,向我提出了诸多要求:买泳衣,买双肩背包(终于发现编织袋有点不对了),买遮阳帽,买某某牌的化妆品、去北欧四国……
其他都好说,北欧四国就算了吧……毕竟出钱的是我。
我劝道:“那些地方主要看人文景观,你素质低,去了也搞球不懂。不如去海南岛吧。”
看来人生的第一次旅行不能太高端,否则会被惯坏的。
她开始研究我的世界地图。
一会儿惊呼一声:“埃及这么远!我还以为紧挨着新疆呢!”
一会儿又惊呼:“原来澳大利亚不在美国!”
最后令她产生浓厚兴趣的是印度南面的一小片斑点:“这些麻子点点是啥?”
我说:“那是马尔代夫。”又顺手用手机搜出了几张图片给她看。
她啧啧赞叹了五分钟,掏出随身小本,把“马尔代夫”四个字庄重地抄了下来。
我立刻知道坏事了。
当天晚上,她一回到红墩乡,就给我旅行社的朋友打电话,要预约马尔代夫的团。
我的朋友感到为难,说:“阿姨,马尔代夫好是好,但那里主要搞休闲旅行,恐怕没有什么丰富的观光活
动。不如去巴黎吧,我们这边刚好有个欧洲特价团。”
我妈认真地说:“不行,我女儿说了,我的素质低,去那种地方会丢人现眼的。”
以前吧,我家的鸡下的蛋全都攒着,我妈每次进城都捎给我的朋友们。如今大家再也享受不了这样的福利了。我妈开始赶集,鸡蛋卖出的钱分文不动,全放在一只纸盒子里,存作旅游基金。
但赶集是辛苦的事,我只好在朋友圈里帮着吆喝:请买我妈的鸡蛋吧,请支持我妈
的旅游事业吧。
大家纷纷踊跃订购。我妈一看生意这么好,很快又引进了十只小母鸡。加上之前的鸡,估计到今年初夏,日产量能达到十五到二十个蛋。
我们这里土鸡蛋售价为一块五一个,算下来月收入至少七百元,一年下来能存八千多。我家的奶牛基本上一年半产一头小牛犊,五个月大的小母牛售价四五千,小犍牛能卖三四千。如果李娟再给补贴一点——好嘛,一年远游一次,什么北欧四国马
尔代夫,统统不在话下。
另外,她老人家作为早些年半道开闪的兵团职工,前两年刚把手续又办回了兵团,为此交了一大笔费用。但是从今年开始就可以正式领退休金了,每个月有一千多块。农村生活基本自给自足,花不了什么钱,省着点的话,到年底存个万儿八千不成问题。于是乎,一年近游两次,什么秦皇岛峨眉山,也不在话下。
总之,台湾之行成了我妈一生的转折点,令她几乎抵达
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之前她拍照时总是抿着嘴,板着脸,丝毫不笑,冒充知识分子。如今完全放开了,一面对镜头,笑得嘴角都岔到后脑勺,还学会了无敌剪刀手和卖萌包子脸。
不但染了头发,还穿起了花衣服。
我建议:“妈,穿花衣服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当你穿花衣服的时候能不能别穿花裤子?或者穿花裤子的时候别穿花衣服?”
她不屑一顾:“你可没见人
家台湾人,男的都比我花!”
在台湾,她还学会了四种丝巾的系法,回家后一一示范给我。
她说:“当时大家在排队上厕所,厕所门口就是卖丝巾的摊子,只要买他的丝巾,他就教你怎么系。”
“你买了?”
“没买。”
“……”
她很自豪:“我记性真好,只教了一遍就全记住了!”
我心想:“要是教了好几遍
还学不会,还不买人家的丝巾,——你好意思吗?”
她一边扯着丝巾在镜子前扭来扭去,一边感慨:“这是去台湾最大的收获!”
我哼道:“好嘛,花了我八千块学费,就学了个这!”
突然有一天,我妈认真地说:“从此以后,我要放下一切事情,抓紧时间旅游!”
我以为她彻悟了什么:“什么情况?”
她说:“听说六十六岁以后再跟团,费用就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