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系列文章
作者:廿八郎
我姓方,叫方大春。
我爹是打铁的,祖祖辈辈都是。
我爹说我是春天出生的,那一年的春天比以往来的要早上几天。
八岁那年,村里张员外的闺女出阁,请了个戏班子演了三天三夜。忘不了的就是那个风流倜傥,大闹东京的锦毛鼠白玉堂。我渴望成为那样的人。
可是方大春的名字和白锦堂差了十万八千里。
十二那年,我爹要将打铁这祖传的手艺传给我。
我死活不干,我决定出去闯闯。
临行前找村口陈瞎子算了一卦,他拿起黑亮的袖子擦了擦鼻涕,捡起一只木棍,在地上画了个圆。
一个月,我走到了京城。
想闯就得学好功夫,我走遍了京城大大小小的武馆,没人愿意要一个乡下来的小孩。
最后总算一个老师傅看我可怜,把我收了进来,白天做饭,干杂活,看师兄们练功夫,晚上,自己起来偷偷地练。
师傅好喝酒,有事没事喜欢喝上两杯,喝完就喜欢敲我的头。
街角有一个说书人,讲的我心里痒痒得很。
有时候自己偷偷地溜出去,不过每次都被师傅拎着耳朵拽了回来,不是师傅多聪明,而是我每次都去一个地方,街角。
师傅总是骂我,敲我的头,让我给他买酒。不过心情好的时候塞给我几个铜板。
师兄们问我来这干嘛,我说我想当大侠,他们笑我傻,笑我呆。
这样过了三年,师傅有一天出去喝酒,却没回来。
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在水里泡了两天,身体浮肿,后背有一道大大的刀伤。
衙门的人说他是喝多了酒不小心跌进了水里。
就这样,我看着熟悉的武馆大门紧闭,以前铿锵有力的哼哈声荡然无存。
师兄们有的投了别的武馆,有的回了家,只有我,站在街角的巷口,听了一天的故事。
一直听到晚上,太阳照在了最后一记醒木。
说书人是个很温和的人,穿着发青的衣裳,他问我要不要跟他走,我点点头,他问我要不要跟他学说书,我摇了摇头。
我告诉他我想做一个大侠。
他问我什么是江湖?我摇摇头。
他问我是否知道怎么做才能成为一名大侠?我摇摇头。
他看了看我,要不要吃饭?我点了点头。
他告诉我了我一生中谨记的第一句话,做大侠先得填饱肚子。
那一顿我记得我吃了十碗阳春面,十碗。
后来我知道了他姓钟,名不悔,大家都叫他老钟,尽管他并不老。
我叫他钟先生。
钟先生没有钟夫人,他的家在离武馆西边四五道街的弄堂里,独门独院,虽是不大,却不是很乱。
正房里挂着一幅画,画中一个女子坐在亭中。
钟先生没有逼我去跟他学说书,他给我介绍到一个酒楼当伙计。
我明白他这是为了我好,怕我饿着。
酒楼掌柜的是个女的,也就是老板娘。
我从钟先生的说书中知道有个地方叫十字坡,有个女的也当老板娘,叫孙二娘。
我的老板娘不姓孙,姓赵,不过这也是,在那里待了一年多以后才知道的。
管吃管住,每月五十文。
老板娘除了总是打我几下骂我几下,总是克扣我工资,总是让我做一些额外的活,其他都挺好,真的。
但毕竟这是我的第二个家。
我不善于言辞,老板娘怕我呆头呆脑的耽误了店里的生意,所以拉客的活我不干,大厨我不干,管账不干,剩下的就全是我的。
晚上我住在店里,拼上几张桌子,铺上被就是床了。
酒楼后有个院子,每天晚上我都在院子里打着我师父教我的那几招。
每天晚上。
我渐渐地我发现我马步可以扎两三个时辰。
闲下来的时候我依然会跑到钟先生的摊前,听着书,拎着两包他爱吃的桂花酥。
我发现钟先生每天都会盯着画看上好久,画轴上面一点灰也没有。
一次,我问他那个女人是谁?
他告诉我是一个朋友,一个好朋友。
我问他你这么想他,为什么不去见她?
他看着那画,告诉我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这句话没有第一句好记,脑子笨,我总是记不住。
老板娘总告诉我做伙计就要有做伙计的样子,好好干一定会有前途的。
有一次我看到门口的乞丐问他是不是好好努力就会成为一个好乞丐。
结果那个乞丐看了我一眼,朝我吐了一口吐沫。
老板娘还告诉我做人要知道感恩,还要多帮干活,少说话。
不过这点她不用担心,用老吉的话说,“丫的就是个闷葫芦。”
老吉是店里的老伙计,比我早一年来的,据说是从南面逃荒过来的,一口京味儿说的很正宗。个子不高,模样不丑,但是眼睛很有神,总是转来转去的,他最大的特点就是能把一个在外面吃的饱饱的人还能劝进来点上几个菜。
所以老吉只负责拉客,剩余时间扯扯闲篇,讲一讲荤段子。自然这是不能让老板娘知道的。
有一次老吉喝多了,又开始对胭脂铺的,花柳巷的女子评头论足起来,他斜坐在桌子上,左手撑着桌子,右手端着酒碗,半低着头,给围成一圈的我们说了起来:
“你吉爷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什么没见过,女人也一样,江南名妓,良家妇女,黄花闺女了,你吉爷啥样的没见过,啥样的没玩过。”
“真的假的啊,吹的吧。”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伙计撇撇嘴。
“丫的,小瘪犊子”老吉给他一记烧栗,打了一个酒嗝,“你知道个屁。丫的老子玩女人的时候你还在你妈怀里吃奶呢。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咱老板娘…..”老吉咋了咂嘴,似乎想起了什么。
到了晚上的时候,原本粘上枕头就能打呼噜的我却怎么也睡不着,老板娘哪里让人印象深刻?玩女人怎么玩啊,是像小时候我跟村里的那帮小伙伴一起玩么?不对,为什么老吉一提到这个就无比的兴奋呢?
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失眠。
我第一次意识到我需要娶个媳妇。
再以后老吉见到老板娘还是嬉皮笑脸的,大家都是一样,而我则发现我不敢正眼瞅着老板娘。
我不知道啊这是为什么。
我发现我离自己的梦越走越远。
我发现我已经好久没有梦见自己在扶弱济贫,我的梦里总能梦见老板娘。
我决定离开。
尽管我十八岁每月还是五十文。
十八岁生日的那天,我拎着两包桂花酥,买了一斤从天福号买的大肘子,去找钟先生。
吃到一半,我告诉钟先生我决定要离开酒楼。
钟先生看了看我,问我为什么。
我告诉他我已经有能力不让自己饿肚子,我应该去学功夫,做一名像白玉堂那样的大侠。
钟先生笑了笑,没有说话,他拾起一片树叶,随手一扔,树叶就像暗器一般钉在了门上。
我张大了嘴,看着插在门上没过一半的树叶,我发现认识很久的钟先生竟会功夫。
我激动不已,找了很久的师傅原来就在身边,我恳求他收我为徒。
他笑着问我为什么要收我为徒?
我激动地快哭了出来,我告诉他,我住在哪,为什么要出来,我的梦想是什么,一股脑的说得干干净净。
他静静的听着,最后他说可是他不会功夫啊。
我说他别开玩笑,刚才把树叶……
我睁大了双眼,发现门上只有一道划痕,树叶却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跑到门前,跪在地方,一粒沙一粒沙的去寻找,可是那片树叶就像凭空消失一般,或是说,它根本就没存在过,一切都是我的错觉。
我的错觉。
我回过头去看钟先生,他在给自己倒酒,可是,却没用杯子,用手掌去接,他的手泛出淡淡的白气。
我擦了擦眼睛,又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不是幻觉。
钟先生问我看到了什么?
还没等我说话,他把手往上一杨,满院子里飘起了雪花。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幻觉,还是自己一直在梦中,迟迟未醒来。
钟先生告诉我第二句话,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要相信自己的心。
我问他自己的心也没长眼睛,如何才能看见?
钟先生笑着让我回酒楼最后再待一段时间。
我记不得我回到酒楼是什么心态,满眼的晕乎乎,就好比院子里的雪花,数也数不过来。
我躺在床上,尝试着去听自己的心跳,可是除了鼾声却什么也听不见。
后来,我发现了很多有趣的事,我发现厨子老头使用左手切菜,几刀下去,菜被切得整整齐齐;我发现账房先生算账的时候很少撩拨算盘,手指总是轻轻地敲击桌面;我发现老板娘的裙摆很长,但却总是碰不到地面;我发现门口瞧不起我的乞丐总是用棍子轻轻一挑就把扔在地面上的钱币拾了起来。
我还发现许多镖师,捕快拿着刀的人,往往吆喝的都最大声,可是喝多了却站都站不起来,而一个穿着普通的人,喝了十坛子酒,像没事人一样溜溜达达的走了出去。
我发现原来自己错过了那么多有意思的事。
就好比我没想到钟先生会功夫一样,尽管我不确定那是不是我的幻觉。
更想不到我也会出名。
那天店里来了个卖唱的小姑娘,后来问她才知道比我小了两岁,十六。她缩在一个小角落里哼哼呀呀的不知唱着什么,不过很好听。
离她不远的地方做着几个武师,这几个人我见过,总在这里喝酒。
脸上有疤的那个喊小姑娘过去,让她跟他走。小姑娘不肯,他就拽着人家胳膊硬往出领,旁边那三个人还在那里起哄。
我看了一眼老吉,老吉摸着下巴,“那个姑娘长得也还行,就是屁股不够大。”
我没有说话,我攥住刀疤脸的胳膊,刀疤脸转过身:“我当是谁呢?怎么,也不撒泼尿照照,就你这样的也英雄救美?”
我没有说话,手上加了些力,刀疤脸吃痛松开了手。
小姑娘跑到我的身后。
“没想到啊,还是个练家子。”旁边那个红脸大汉说道。
“啥练家子,洪哥,你也知道,这小子是个愣子,一天傻了吧唧的。”老吉跑过来说道。
刀疤脸要拽了我身后的小姑娘。
我拦了过去。
这四个人把我围了起来,我突然感觉自己好像不再是一名伙计,是一名除暴安良的侠士。
可能是他们看我年龄太小吧,没忍心打我,只不过凳子碎了几把,酒碎了几坛,不过他们四个却是一瘸一拐的回去了。
“英雄救美”的下场就是老板娘直接扣我一年的薪水。
老板娘指着我的脑袋,“长能耐了是吧,英雄救美是吧。”
我一声不吭,退了好几步。
“下次打出去打去。”最后老板娘说了这么一句。
救下的小姑娘叫做英子,老板娘让她做了自己的丫鬟。
这回店里又多了个女的。
大家总是有事没事往她身边凑合,这个给她买个胭脂,那个给她扯了一块布,老吉则买了一大束花。
不过,英子却总是喜欢跟我说话,可是自从我第一次失眠后,看见女的说话就脸红,还磕巴。
每次都是我脸憋得通红,她抿着嘴在一旁笑,大家在一旁瞪着我。
还有吃饭的时候饭里总埋着几块红烧肉,或者一个卤蛋。
起初我以为大家都这待遇,直到有一次我拿错了碗,才意识到……
老吉拍着我的肩膀痛心疾首地说道:“好白菜都让猪给拱了。”
谁是猪?谁是白菜?
也就账房先生说话显得厚道些,“傻人有傻福。”
我也去找钟先生谈过,钟先生听着我说完,用扇子在我头上敲了几下,说那姑娘相中我了。
我愣了,我问钟先生,我要钱没钱,要本事没本事,她相中我什么?
钟先生没理我,又看着他那幅百看不厌的画。
我决定去问个究竟。
不过在此之前已经有四个大汉把我围住,我认得其中一个是那个刀疤脸。
我谨遵老板娘的教诲,找到了一个四下无人的小巷。
刀疤脸告诉我只要跪下给他磕三个响头,叫他声爷爷,这事就算了了。
我记得白玉堂从不像人认输,尤其还是被逼的。
我拒绝。
刀疤脸得意的看了我一眼,便躲到一个男人后面。
那人倒也客气,说我是个娃娃,让我三招。
我也很奇怪,问他认识我么?
他摇摇头。
有仇么?
他摇摇头。
我更加的奇怪这个世上原来还有人可以毫无缘由的打一个人。
他告诉我这就是江湖,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我更纳闷了,江湖不是像书中的那般快意恩仇么?
那个人拔出了剑,却把剑扔到了地上。
手里只拿着剑鞘。
可我依然在三招后再也爬不起来,我倒在自己的血泊里,大口吐着血。
刀疤脸踩着我的脸,“小样你不是挺能打的吗,起来啊,别装死啊。”说完朝我脸上吐了一口吐沫。
他不知道我是多么想起来,多么想站起来去问个究竟,多么想问什么才是江湖,才是大侠?
可是,我却怎么也爬不起来,后来我知道,我的胳膊和肋骨都断了。
我抬头望着天空,看着云彩一朵接着一朵在我的视线中来来去去,忽然间觉得这么死去也是挺好,只不过没有回去看看父亲一眼,没有在师傅坟前买一壶他爱喝的酒,没有在去跟钟先生告个别…..没有去问英子到底喜不喜欢我?
到底喜不喜欢我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