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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的浪漫诗作《离骚》问世,因影响巨大,“骚人”便成为诗人的代称,三闾大夫穷厄而投江,命苦而运舛,故常与从京都外迁者为伍,联袂谓“迁客骚人",大概骚人这个头未开好,穷便与诗人结伴,如影随形。这“穷”字,一是指贫穷,困顿,经济拮据,捉襟见肘;二是指仕途不顺,困踬失意。看诗人群体,从经济到政治,把“穷"的涵义简直来了个严严实实的全覆盖,所以,虽然诗人名分好,但人们曾穷怕穷煞,敬而远之。
至今,流传某地训子妙招。遇子女违逆,其父疾言厉色:“倘若不改,则让你去做诗人!"诗人竟沦落到如此为人不屑、不齿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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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果真如此之穷,如此不受待见?
先看看大唐诗人,骆宾王削发,王勃溺亡,李白被逐,杜甫困顿,李贺早逝,梦得外放,乐天遭贬,义山失意,韦庄离乡……可以数出一串串,诗人们的命运可悲可叹,此言不假。倘若找一下得意得道者,也不在少数,高适功名双俱,贺知章颐年终养,小杜官顺文昌,背后还有大批的官场志得意满者。均之两端,穷诗人几何?
科举制度,解开了阶层禁锢,打通了常人进入上层的通道,使知识改变命运成为可能,其诱惑之大,人趋之若鹜。士人激增,诗又是必考之项,故凡考生必工于诗,如此,诗人举目皆是,浩若繁星,犹如书法家俯视皆是。金榜题名而为官者,应是科考翘楚,作诗的高手,当属诗人之列。置身官场,派系与纷争不断,自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喜者得之于心,愁者表之于诗文,这一得一表的累积,便汇聚成一条诗人穷困的河流,何曾又不是一条潜隐着的欢畅的河流!
诗言志,虽说如此,似乎除帝王外,得意者寡,且也难以言表,必蕴藉含蓄,隐忍低调。如宋朝天才少年后位至宰辅的晏殊,春风得意,虽有“一曲新词酒一杯"清新之作传世,但不乏庆历新政后“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的愤世之喟。而困踬者的诗作,则流世者众,如屡贬不折的苏轼,其诗如陈年老酒,愈积愈溢其香。从这一得一失一多一少之间可知,诗坛的滤网,诚如老杜“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所言,有存穷避贵、扬善抑恶之功,君看传世的,多为正直良善而困厄失意者。且看文人地位尚好的宋朝,我们耳熟能详的有忧愤难平的辛弃疾、壮志未酬的陆游、杀敌报国的岳飞,他们名垂青史,有大量诗作流传;却遗忘了,蔡京、秦桧之流,也有金榜题名骑马赏花之荣,其诗书行于当世,风流倜傥,名噪一时,何等富贵显赫!但后世因其人品卑劣,唾弃其诗书,因人之劣其诗被漠视而荡然无存,诗作不传,诗话不屑。如此消长,诗人群体中便呈现穷肥贵瘦,优存劣去之观。再者,人各守其业,各有其志,罕有以作诗为专职的专业作家,诗乃言志抒情坦露胸臆之载体,功成者更渴望拾级而上,建立更大功业,因此,诗人总是走在穷其志的路上,无论时地,历来大致如此,诗人之穷似乎总是以现代进行时的时态呈现。如此,诗坛存优汰劣的过滤功能,以及对功业的孜孜追求,造成了诗人之穷的表象,我们大可不必莫名惊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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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诗坛,宜另当别论。
顾城自戕,海子卧轨,诗坛染上了惊恐色彩。前几年,诗人西川在大学讲堂诵读诗作时,不少女生惊悚而退,可见诗人诗坛之惨象。
然而古今诗人的惨象不可同日而语。过去是单一的农耕社会,诗者生活空间逼仄,步入上层则置身政治涡流,自然诗情减退,漫灭黯淡;仕途无望者,鲜见与草民为伍,心有不甘,嗟怨怀才不遇,呼朋引伴,吟诗酬唱,煮酒言欢,游目骋怀,那必得有其资本。如大家津津乐道的田园诗人陶渊明,不堪小儿差遣,辞官归田,低吟浅唱,酒助诗兴,酒酣而诗成。殊不知,倘没有“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的殷实家业,何以有诗酒之趣?很多诗家,置有小产,既有诗缘,则说明有可支持其学业的家业后盾,衣食无着一般难以接诗缘,所以诗家经济上并不穷乏,多为人生失意罢了。
而今,社会开放,营生致富之道千万条,人们为奔小康竭诚尽智,较之奔涌阔大的社会河流,诗人只是一条小小溪流。不过,话说回来,过去,诗是官家工余、士人志趣之附庸品,诗人则是附属之冠,无须标榜。现在,奔忙于生活的人们诗缘微浅,诗兴不作(虽也偶有打油诗类作品),但无妨大局,无可厚非,诗并不像互联网那样关情,无诗点缀的生活也可同样滋润和精彩。诗之于人,不再是过去士人的必由之途和晋升之阶,所以,在多元共存的社会,无诗未必穷。
那么危坐在象牙之塔、科研院所、作协文联的诗人境况如何?他们是诗的研习、写作主体,他们俯瞰世界流派,评古论今,涉猎中外,抚今追昔,叩问天地,情发而诗成;诗又是精华之精华,很难高产,即便结集出版,收入微薄。他们是文化薪火的传递者,是文化精英,又是经济上的平民。诗人的处境,犹如庄子回绝楚相之位时所言的神龛上供奉的龟,空享虚荣而无自由之实。虚荣是难以维持久远的,现在,人们对诗人的崇拜已非昔日,日见式微。当年,伴随思想解放,诗坛风起云涌,北岛舒婷顾城叶延滨流沙河海子西川……风云际会,群星灿烂。久违的诗潮,以清新的气息、积极乐观的情调给文学青年以极大的鼓舞,以诵诗为荣,以写诗为耀,诗的队伍蔚为壮观,诗人为大家崇拜的偶像,是成功和才华的标帜。热潮渐退,人们蓦然发现,有诗的人生是诗意的,没诗的人生并非乏善可陈。
诗也要有生活的维系和丰厚的积淀。衣食无着,难生诗情;积淀微薄,诗情难发。我们当然不能苛求诗者有徐志摩之才闻一多之情,但现在诗林衰微除上述客观因素外,还与主体脱离不了干系。的确,有些诗人,追求形式,不在大众化和内容上着力,诗作似过于偏仄,受众适于狭窄的层面,难免曲高和寡。诗虽然是一种文学样式,但不如戏剧养眼小说养心而能搬上银幕有赚钱效应,诗,到底养不起诗人,诗人只好借道于小说戏剧,致力于广告策划,或探索诗的出路,寻求诗的嫁接,寻觅新的婆家,以此获得丰厚的回报。当然,不乏孑然坚守者,坚守着诗者的风骨和诗的神韵,同时也坚守着贫穷。
现在,选择诗道、执著于诗的信仰的诗人,在沉迷物欲、诗情不兴、经常缺席于生活要素的当下,终是贫穷的,也是失意的。
写至此,自然想起了宋代生不逢时的词人柳永的事,这是个特例。“且填词去”之敕命断绝了其为官的坦途,选择了以当时上不了大雅之堂的词为侣,乐与青楼低吟浅唱,执着不回,不如现时捧红了周杰伦的词作家方文山过得滋润,穷极终老,至歌妓拼金凑银方得安息,这似乎是诗人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