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来客栈的老板陈姐是一个典型的四川女人,皮肤润白,长发及腰,丰韵多姿,喜着各色鲜艳的长裙,飘飘然从每一桌客人身旁刮过,那种成熟中透出淡然、刚烈里埋着柔情的滋味就满溢于天南地北的来客心中。顾峰开始喜欢看陈姐脸上的笑,单薄的妆容随着眉梢眼角的笑意显得十分亲切。她也叫顾峰“疯子”,用四川话喊出来颇有些徐克手中侠客的滋味,又带一丝调谑,每逢她说“疯子你怎么怎么着”顾峰也就不由地跟着笑。
难怪元清至今没有结婚。
陈姐是缘来客栈的第四代老板,二十年前元清漂泊到这里时,他们家正在扩张生意,修葺了这栋祖传的小楼打算做成食宿两用的客栈,同时要找几个伙计。当时管事儿的是第三代老板陈姐的父亲,开始并没有看上连身份证都没有的元清。他也无处可去,就在后山的一处道观柴房里睡了两夜。道士们看他可怜却不失机灵,让元清给他们种些青菜萝卜、打扫楼道场院,供他两顿素斋。后来种得好了,元清还可以拿下山去城里卖,道士们也不管他要钱。天天青菜萝卜,元清吃得烦了也在山下打个牙祭。这样一干又是小三年,元清已然二十五岁。
闲时他就在菜地旁的棚子里啃自己种的胡萝卜,心想这些道士也是能人,不知道吃了多少年青菜萝卜,也不知道换个花样。话说也换不出什么花样来,让他们研究菜式,他们恐怕情愿去画桃符算卦象,怎么就没人想想换个吃法呢?换做我当道士,一定要吃出不同的味道来。
不论什么事情,最怕的就是死活不管的较真儿。无事可做的元清和青菜萝卜较上了真儿,就有了青城山下缘来客栈里排轮子都吃不到的“青红皂白”。
元清经过十几次的琢磨,最终选择青笋、胡萝卜、白豆腐作为主料。三种食材都切火柴粗细的丝,前两种好说,就是豆腐麻烦一些,颇验刀法。切豆腐之前,准备一把刀刃锋利的菜刀,片出不规整部分。刀要用水冲洗,这样豆腐才不粘刀,而且切豆腐时必须悬腕,食指第二关节触刀侧面,慢慢挪动。先把豆腐切成片,撮到刀面上,小水流冲掉碎渣,同时让水分充分进入豆腐片里,冲洗后,将豆腐片摊平放在淋过水的菜板上,接着切丝,切完放入水盆中。接下来是抄水,前两种食材分别下滚开的盐水抄一道,青笋抄到翠绿,胡萝卜抄到嫣红。豆腐不抄水,只在新竹编制的蘼萝盘子里铺一层白丝绢,放进豆腐丝,再均匀的撒上微量食盐,上锅蒸十分钟。起锅装盘的时候,青的笋红的萝卜白的豆腐各占瓷盘一方,煞是争艳。配料有葱花、香菜、油辣子、芝麻油和熟三七粉,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调制。其中油辣子和熟三七粉属于秘制,肯定有其他辅料在里面,此时元清没有对顾峰细说。
元清给道士们尝过之后,就靠这道菜在青城后山扬名。各个道观都来请他做“青红皂白”,其实起初并不叫这个名字。山下几家打着“道观素宴”名号的饭店也来请他,价钱还可观,元清也一一去做了。直到这天,陈姐登门造访。
元清说他清楚地记得陈姐推开他住的柴房小破门时,有一道风吹过,把他的人生从此吹开了花。当时陈姐已经嫁做人妇,开始学着经营家里的生意。他去缘来客栈做过两回自己的招牌菜,陈家上下一合计,决定将他招来长期做厨。说明来意后,元清让陈姐先回去,自己思量思量。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他人生最重要的决定。因为可以不愁吃住,可以有固定且见涨的收入,元清第二天就收拾细软告别道观踏进了缘来客栈的大门。
每当人们回忆来路,总会发现生活最神奇的时刻就是站在十字路口的时候。通常很多人会想,如果我当时不选择这样,也许会那样。但那是不可能的。这不是宿命论,而是就算给你一个机会回到那个路口,站在当时当下的情景中,你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所以后悔药这种东西到现在都没有问世,估计就是因为没有存在的意义。就算我们带着记忆凭借时光机器回到过去,我们也没有能力改变既成的事实。倘若改变了,那么何来那个乘坐时光机器的你?玄乎一点,你很有可能已经创造了一个相对“你”而言存在的平行空间,那个被改变的过程和结果已经在另一个空间行进。而“你”,依然要踏上既成事实的道途。
陈姐给元清的这道菜起名“青红皂白”,陈老爷子以义子之名给元清落户办了身份证,起名陈元清。四年之后,陈老爷子因为癌症离世,陈姐接任客栈的第四代老板。又是两年光景,她的丈夫和一个东北大妞走了,据说是因为陈姐不能生育。十几年柴米油盐的相处,元清已经分不清她对陈姐的感情属于什么,只是迟迟不愿谈及婚事。
顾峰在缘来客栈住下,就在元清常住的小隔间里。后厨和前院之间空出来的十几平方地儿,用青砖盖起的一间小屋。因为顾峰的到来,元清把之前的单人床换成了高低床。其实有时候也是只顾峰一个人在,他也不问元清一夜上哪儿去了,大家心知肚明。陈姐说既是元清的亲人,就不要讲什么房租不房租的,和大家一样在店里吃饭,加副碗筷的事情不要搞得猴模虎样的。顾峰也手勤脚快,店里忙不过来的时候他自然也帮忙端茶递水。
上午十点以前都比较清闲,顾峰会在这个时候独自游一游青城山。天亮之后起床洗漱,喝一碗白粥,然后穿着陈姐给他做的棉布裳,元清送他的千层底,踏踏实实地踩在泰安古镇的青石板上。沿街的商铺还没有开门做生意,清冷的街道上偶有拉着板车缓缓走过的商人,拖着行李箱匆匆赶路的旅人,还有大清早出门买早餐的青年,满脸倦容,怕是还没有洗脸。整个小镇安静的像是儿时家门口蓄水的池塘,倒映出从旁而过的每个人脸上的心情。他觉得很安心。再从依山而建的房屋背后进入山林,融入满世界的绿意里。上山的路并不曲折,沿途叫不上名来的树木,或高或矮,或盛或衰。隆冬的寒气袭来,忍不住是要打一个寒颤。激灵过后,总有清醒随之而来。顾峰爱极了这样的寒意与明白,天天走日日来,累了便在随便什么地方席地而坐,看天看云看树看山。他想给远方挂念的人去一封信,写什么好呢?
一月短暂,瞬时而过。家乡的朋友打来电话问他安好,得知桑三在他走后自己盘了一个小铺面,就要开张了。顾峰托朋友在三儿开张那天送去几盆花,并且寄去一张明信片,上面是他写的龙飞凤舞的几个字:
一直走,朝前走。
P.S.是哒,配料保密就是因为我懒得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