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

时光容易把人抛,将近四十年的时光,阻断了许多人和事。

这些年回家乡,连依稀的模样都找不到了。留在记忆里的风华正茂的面庞,被岁月和时代扭曲成垂老的挣扎,虽然日子越过越好,却再没有青春和平静。那种虚华,让我怅然若失,仿佛置身隔世的逆旅,找不到曾走过的痕迹。

然而有些回忆,却恍然如昨。你深爱的,会永恒伫留,就算沧海桑田。

无意中听到了一首歌唱阿婆的歌,悠扬而伤感。听着听着,一下子就回到了童年。无数个凉爽的夜晚,我躺在奶奶的怀里,边听大人们唠家常,边数着漫天的星斗。在奶奶的怀抱里,我做过无数与星星有关的梦。

似乎从来没有见过奶奶年轻的模样——甚至稍微不那么苍老的模样。在我记忆里,奶奶从一开始就这么老:花白的头发,深深的皱纹,零落的牙齿,裹到未成型又遇到妇女解放运动扔掉裹脚布的扭曲的双脚,以及对任何人都带着慈祥微笑的脸庞。从小听到的四方乡邻评价奶奶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真是个好人呐!

奶奶的命运多舛。三岁时父亲因病去世,六岁时母亲又永远离奶奶而去。奶奶跟着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叔叔生活。十六岁时嫁给了爷爷。我的家庭解放前算是富农。曾祖父是老地下党,一辈子奉献给了革命事业。当家的高祖母奉行丰年藏粮的理念,家里成垛成垛的粮食,但只有男人才能吃干饭,女人只能喝汤。结果一九五八年农业合作化运动,省吃俭用的粮食一夜之间被公家收走,高祖母受不了打击,很快就去世了。奶奶每每说起这些往事,免不了长叹一声。但奶奶从不抱怨,她努力用半个世纪的隐忍,换取一个完整的家。

记忆里,奶奶从来没有打过我一下。每当父母要打我时,奶奶都冲上去阻拦。记得甚至有一次奶奶冲上去拦住我父亲说,你打死我吧,先打死我再去打他。村里人说起我,总是满脸的羡慕,说我从没受过任何委屈,奶奶从来都是把我抱在怀里,连洗衣做饭也抱着我,虽然我已能蹒跚行走;家里放着那个年代能吃到的最好的东西,只要我喊一声,马上就送到了我嘴边。一位邻居说,我小时候吃的糖至少有五斗!现在想来,也正因如此,让我养成了坏脾气,也显得身体比较孱弱。可是,我又怎能苛责奶奶呢,那种无私的彻底的爱,纵使折损了我的生命,我也应该由衷地感到幸运。

奶奶异常勤劳。从来都是忙里忙外,把家里拾掇得井井有条。每逢大雪大雨,都要把门口的公共小道修整地干干净净,一直修整到遥远的河边。我曾听到我父亲无数次对奶奶说,生病了一定要去看医生,不要硬忍着。记忆里奶奶唯一一次去看病,还是切菜时把手切了个巨大的口子。说是心疼钱,毋庸说是奶奶把自我彻底地奉献给了这个家。

不得不感怀这个迅速发展的信息化时代,不然也不会有永远弥补不了的遗憾。一九九八年七月底,远在湛江的我怎么也体会不到奶奶在弥留之际对我的想念。可以想见,作为奶奶在人世间最牵挂的人,她是多么想在最后的时刻带着对我的记忆走向永远的别离。

一年又一年,无数个夜晚,我流泪不止。我多想在我每每归乡时,奶奶还能像那些傍晚一样站在门口,双手抚摸着偏襟的粗布衣裳,满脸的皱纹里藏着欣喜,焦急地张望着曲折的大路,等待着她的孙子求学归来。

以此缅怀奶奶辞世二十一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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