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是个公园啊?”
一只小黄狗慵懒地趴在夕阳的余晖里,直到任安从它身边走过,两只耷拉着的耳朵才有所警觉地摇动一下,但这并没有妨碍它继续沐浴在阳光的葳蕤之中。几只野鸭子湖上在窃窃私语,仿佛在谈论对面那一堆健身器材上的老年人,八卦他们的性生活是否还有保障。
而任安也被家人催着寻求保障了,尽管他还不到三十,却也逃不过时代对婚姻的催促。他看了看一对在树下喋喋不休的老夫妇,其中一个嫌对方总是买降的菜,搞得冰箱都放不下了,另一个则是反击说自己爱买什么就买什么,反正也是自己做来吃。任安其实只瞥了一眼,却清楚地在看到在夕阳下,他们额头上的皱纹随着激烈的言语而像地震来临般颤抖,星星点点的唾沫从他们一开一合的嘴里溅射到公园的空气中。他感到些许的无奈,低头用手象征性地扑了扑价格不菲的白衬衫,走向不远处湖边的长椅。
长椅上,坐着一个女人,一个女人的背影,仿佛静止在风里,融化在夏季湖上的黄昏,不起眼地嵌入了这个纷杂的世界。
与之相反的是,正向她走去的任安,却看见一个巨大的黑洞朝他奔涌而来,好将他生吞活剥,再把人皮挂在爱情的炙热壁炉之上。
任安强迫自己抛掉一闪而过的恐怖幻想,却仍心有余悸地、缓慢地靠近那个美丽又危险的背影。他想不动声色地降落在她旁边,以有一段尽量优雅的开篇,可就在他接近长椅的时候,女人忽然转过头,目光直衔着他。
任安的心惊了一下,这感觉好似是小时候在澡堂,被别人目睹了一丝不挂的身体。不过从大学起就如坟头草累积的社会经验,使他在毫秒之间就恢复了往日平静的神态,很有礼貌地伸出右手,“你好,我就是任安。怎么称呼?”
“江奈何。”女人轻描淡写地碰了碰任安的手,随后又将头转向金色的湖面,
“你就是相亲介绍的那个吧,坐吧。”
任安有些尴尬地坐下来,两只手紧扣在大腿下长椅的木板,他知道他的手已经染上了一层灰尘。他朝江奈何投出一个礼节性的见面微笑,但被后者直截了
当地无视了。
将暮未暮的风依旧在温柔地吹着,正如她依旧望着眼前的湖泊,她低垂的眼睫毛十分有节奏地摆动着,正如湖泊岸畔随风摇曳的芦苇丛。垂暮的阳光透过她额前的发丝,为她的侧脸蒙上了一层金黄色的滤镜——这一幕正好被任安抓拍到。
江奈何的眼眸中倒映出一面平静的湖水,尽管任安不忍心去打破这份难得的静谧,却还是张开了有些干涩的口:“那个……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现在。”江奈何仍凝视着湖水。
“我也挺喜欢现在的。”任安给出了一个自认为平分秋色的答案,手指在木板上拍来拍去,“我是说……你平时喜欢干嘛啊?”
江奈何终于转过了头,认真地说:“我平时喜欢一个人,就这样看风景,要是有耳机就更好了,还喜欢在房间里看电影、追剧……这么说可以么?”
任安很无奈,他第一次遇到刚见面就如此不着边际的女人,但实际上,他也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地正派,索性说道:“你喜欢的这些事……一个人就可以做啊,为什么来相亲呢?”
江奈何匪夷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不也是这样么。”
“是啊……”任安轻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迄今为止自己所说的大多是废话,可世间的爱情哪有那么多荡气回肠的泣人桥段,无非是平淡日子里的陈词滥调。
没成想,江奈何却莞尔一笑,即便夹带着一丝嘲讽的意味,但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笑了,任安珍惜这世间任何的第一次:第一次被父母催着来相亲、第一次在一个陌生的小公园坐在一个陌生女人的身旁、第一次近距离独自享受着异性陌生的微笑。
“你呢?你平时喜欢干什么?”江奈何忽然开口反问。
“平时都在工作——啊……我也挺喜欢听歌的,还有追剧什么的……对……我其实比较忙。”任安刚从她笑容中缓过神来。
江奈何又扑哧一声笑了,“什么嘛,这不和我回答的差不多嘛。”不同的是,这次任安听出她的语气中并没有嘲讽,反而有些怀疑自己的感觉。
“那个……我听说,你的职业是漫画家是吗?”任安终于起了一个现实的话题,其实当母亲告诉他,他的相亲对象是个画漫画的,他就很吃惊,他以为父母会给他联络个像他一样,在体制内工作的,再不济也是个国企吧。但他还是来了,因为这些都不重要,他只想交个朋友以便日后或许能多条路,仅此而已。
“对,而且是恐怖漫画家。”江奈何说。
“这种职业不是很忙的嘛,平台是不是总在催啊,还有时间出来相亲呢哈哈。”任安完全忽略了“漫画家”的前缀,开始巧妙地盘问起了江奈何的职业情况,这种话术对于他是老生常谈了。
“我和平台签约了,每周更新一章就可以了,灵感来了三天就能完工,所以还算清闲。”江奈何当然没有察觉到被任安套了话,只感觉任安并不是很在乎她说了什么。
“那挺好的。”任安接着问道,“那你画过什么很知名的作品嘛,其实我也比较喜欢……恐怖类的漫画。”这又是一次不动声色的出击。
“你看过《守墓》吗?这是我画的,讲的是一个看守坟墓的人,半夜就会遇见从坟墓里钻出来的鬼魂,这样他就可以了解各个鬼魂的经历、以及是怎么死的……还有《竹雨寺》讲的是……”
“啊……我好像没看过哎……可能是因为我看的比较少吧。”任安不屑于她讲述的什么守墓、和尚的故事,对他来说,现在的江奈何就是一座伫立在他眼前墓碑,尽管她有一大堆死后世界的奇闻和他分享,他却只想读读那些碑文,窥探她的收入、家境、任何世俗的产物……
江奈何有些期待地看着任安,却莫名感到了熟悉的失望,不过好在她也习惯了。她知道,有些人注定没法欣赏,她笔下的世界。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尽管两人互有言语,但实然,江奈何早落入了任安精心布下的尘网。她忽然觉得任安也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直男,起码和他聊天时没那么不自在,殊不知,这是任安一贯的手段,只不过这次施展的对象是一个未谙世事的姑娘。而任安也在交谈中,轻而易举就攫取了他想知道的任何信息:江奈何高考从小县城考到了太湖市,父母也搬了过来,租了间一楼同时开网店和洗衣店,而江奈何在大学读完研,就自己租了一间小房,平时画画漫画在平台连载赚赚稿费,也帮家里经营着网店,像这种足不出户的工作,自然难找对象。
“把口罩都戴上!严格防疫!”他俩背后传来一阵粗犷的喊叫,一个保安从大路那边走来,手里提着一个大喇叭,对公园里的游客“指指点点”。声音之大,甚至超过了对面健身器材上没完没了唠叨的老年人,这让任安和江奈何都回过神来,又感怀自己刚才竟然如此专注地在交流,只是双方的关注点不同罢了。
健身器材上的老年人连忙慌慌张张地掏出皱巴巴的蓝色口罩,不情愿但火速地戴好,这下他们的唾沫可不会肆意飞溅了——任安觉得不错。
他也连忙上下搓了搓手,拍掉手指在木板下沾染的灰尘,从裤兜里拿出两幅包装好的 N95,把其中一个递给江奈何,“你有吗?给你一个?”
“谢谢你,我不需要。”江奈何又笑了,任安的脑海里不知怎的蹦出一个念头:如果她戴上口罩了,自己不就看不到她的笑了吗?随后他竟觉得有些荒谬。
但江奈何还是接了过去,不过没有撕开塑料的包装,“我不喜欢戴口罩,再说了,我们是背对那个保安的,我赌他不会发现我。”
而任安此刻已经戴好了 N95,口罩像章鱼的吸盘牢牢吸附在脸上,他有种被杀人狂魔用刀尖抚摸脸庞的窒息感,他赌她一定会喜欢这种比喻。
“快戴上吧,虽然有点勒得慌。”他还是选择了最平淡的方式。
“我就不戴,他不会发现我们的。”江奈何朝着任安娇嗔了一声,把口罩塞到自己的右肩上的粉色金边挎包里,任安才注意到她肩上还有个挎包。
“原来你还带着个包啊,坐在你左边,一直没看到。”任安不知怎的忽然说出了这话,随即有些后悔,世俗中的宦海沉浮,早告诫过他说话要三思而后行,不要随便倾吐自己的所见所想,否则很可能将话局拖入一个难言的尴尬境地。
是因为她对于自己不重要吗?任安想,不过想这些才不重要,任安刚欲开口把话题拉回正轨,不料江奈何却朝他转过身来,顺便把肩上的挎包用双手捏在胸前。
“好看吗?粉色的,我喜欢的颜色,中间还有个小金猪呢。”
任安呆呆地看着她胸前的挎包,上面粉色的皮革虽然有点发旧起皱,但纯净地像黄昏时分穹顶边缘的晚霞,拉链旁镶刻的金边,则是一丝丝细碎的火烧云,正中央缀着一只小金猪的 logo,增添了一份可爱与俏皮。
任安没说话,但笑了,他同样也珍惜这个第一次: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了。
“把口罩都戴上!严格防疫!”他们身后再度传来了保安的嘶吼,不过这次声音小了许多。
“他走远了,他没发现我们,我就说!”江奈何仿佛一个打赌胜利的孩子,骄傲地对任安炫耀,“快摘下来吧,你带着口罩就像一只得了白化病的企鹅。”
任安无奈地撇了她一眼,然后摘下了口罩,“现在可以了吧。”
“嗯……现在像只猪了。”
任安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盯着江奈何——这种方式对待拿他开玩笑的同事很有效,他想试试这一招,他觉得江奈何多半会自讨没趣。
“不是……你别生气嘛,我说的是小金猪……”她又捏着包举到任安的面前,
“小猪多可爱啊,我是在夸你……”
扑哧一声,任安故意憋不住笑了,也让江奈何内心的石头落了地,他佯装生气,举起拳头作要打她的样子,不过在距她肩旁几厘米处停了下来,像卫星悬在地球的上空。
“你还想打我哎?看你穿的西装革履的,没想到是衣冠禽兽!”
卫星失控了,向地球撞去,不过穿越大气层后力道也显得十分轻盈。
“哎呀呀,你真打我!”江奈何抱着肩膀装作吃痛的神态,“现在就有暴力倾向了,以后你会不会家……”她忽然语塞了。
“谁叫你骂我啊?”
江奈何又认真地辩解道:“衣冠禽兽在古代可不是骂人的词呢,古代朝廷大官的衣服上绣着各式各样的飞禽走兽,所以人们就用‘衣冠禽兽’代指政府官员,小孩子都说‘我长大要当衣冠禽兽,爷爷奶奶可高兴啦!’——我还是在夸你呀!”
照这么说,还真挺适合的。任安心里想,毕竟他确实是在体制内。不过他还是再次摇晃起拳头,好似在威胁江奈何,说:“你要是再这么说话,我真的会让你看看我有多暴力哦。”
江奈何连忙向外挪了一点点位置,双手紧紧把小挎包抱在怀里,却探头过来:
“喂,你听过暴力美学吗?”
“什么?暴力美学?”任安愣住了,一时想不明白她的思维为什么如此跳跃。
“对啊,我想好了!”江奈何又凑近任安一点点,“以后你就是暴力,我就是美学!不错吧?”
“我走了!再见!”任安白了她一眼,直接起身拍拍屁股离开。
“别别别!”江奈何立马追了上来,“打人也是需要力气的嘛,你饿不饿,我们去吃饭,公园门口对面正好有家烧烤店。”她边说着边小步跑到了任安的身边。任安故意不看她,把头扭了过去,却看见,夕阳下,那一对争吵的老夫妇,正坐在树下,一个给另一个摇着蒲扇……广告扇。
“哎呦老头,看那对小情侣,是不是吵架啦,这年头,小姑娘还能把男的惹毛啦。”
“哼,刚才你不就是嘛,买买买,买那么多谁吃得了啊?”老头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手里摇曳的广告扇可没停下。
“嗐,不是说好不再买了嘛。看看那对小情侣,可没咱俩这么恩爱。”
“唉,多大了都……”老头用另一只手锤锤膝盖,望着那对小情侣——一个看似软弱实则城府极深的男人,和一个天真烂漫却坚定至极的女人,牵着湖上的黄昏,向沉沉的暮色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