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朋友第一次见面,见我抽卷烟,就问为什么要这么麻烦,不抽现成包好的烟呢?我想他们一定在心里猜测,这人一定是装特别扮有型。我总是违背期望,四平八稳地给出一些很实际的答案,比方说“味道纯正一点”,或者“少些化学调味剂,对身体有好处”。坦白说,一开始学人抽卷烟,的确是因为它看起来很有型,尤其是二十年前见过这个烟草牌子在杂志上的广告之后。
那是张暗蓝色的照片,一间昏沉但有阳光从窗口斜斜射入的房间,一张背对镜头的老木椅,上头随便摆了把电吉他。整个环境烟云缭绕,却不见一根烟。照片除了烟的牌子,就只有一行字:Roll your own rhythm(卷出你自己的韵律)。这张照片很有型,刊登它的杂志更有型,那就是《滚石》(Rolling Stone)。看来,想要禁止烟草广告的人果然是英明的。小伙子确实会因为一张广告而开始不归的自毁之道。
20世纪80年代末期,十多岁的我在《滚石》看到这样的广告,感觉当然是完美到了天衣无缝的地步。想想看那句广告词:“卷出你自己的韵律”, “卷”(Roll)这个字语带双关,分明就有“摇”的意思。一根看不见的香烟,一把老旧的电吉他,出现在殿堂级的《滚石》杂志上,加起来岂不就是摇滚精神的最佳表现:摇吧摇吧!把你的真我摇出来!
虽然到了80年代,《滚石》依然是我们那代未谙世事的年轻人心目中的名牌。一想到《滚石》,就会想到20世纪火红的60年代,The Beatles、Jimi Hendrix、伍德斯托克(Woodstock)、性解放、迷幻药、嬉皮士、旧金山、反越战、巴黎五月风暴和全球的反对运动。而《滚石》则是这一切一切的媒体代言人,象征着年轻一代的自我醒觉,对上一辈和保守建制的反叛;《滚石》倡导的摇滚乐是火红年代的战歌,它传达的精神是革命自由的精神。尽管出了几十年的杂志,安妮·莱博维茨(Annie Leibovitz)拍的那张约翰·列侬裸身拥着小野洋子的封面照,还是无数人心目中《滚石》的永远封面,看他俩的表情,那叫“爱与和平”(Love and Peace)。
其实这都只是传说,20世纪60年代的颜色之所以是红色,也是后人抹上去的,70年代才出生的我只能看完文字听过故事之后叹一句“余生也晚”。第一次看到那页广告,和第一次亲手拿到《滚石》的激动,很快就冷淡下来了。毕竟彼时的《滚石》早就不复当年之勇,封面全是花花绿绿的苍白名人,内容变得像八卦小报,原来主导音乐潮流的评论软弱地成了新一代独立音乐的跟屁虫。这时的《滚石》已从旧金山搬去五光十色的金融帝国纽约很多年了,成了期销百万份的大众娱乐读物。创办人Jann Wenner辩解:“今天呢,孩子已经十分自由,没有什么好反抗的了,摇滚则是每个商业电视台的节目。从另一个角度说,更多的人开始接受我们最初倡导的东西。”而《滚石》的首席摄影师安妮·莱博维茨当时正和苏珊·桑塔格同居,但却成了一个专拍名人肖像的、不知廉耻地颂扬财富与名气的人。
最近两年,《滚石》试着改变,政治的内容回来了,刚过去的一期杂志封面甚至是“有史以来最糟的美国总统”。当然,布什和他的新保守主义团伙变为过街老鼠,《滚石》要是到了这地步还不踩他一把,岂非太不上道?是的,Hunter S. Thompson这个“新新闻主义”的大旗手也一直没离开过,他的“刚左”(Gonzo)文体依然如译名,又“刚”又“左”,分不出是小说还是报道,访问政要随时可以来一句“他妈的”,强悍得不得了。但是到了去年,产量剧减的这个老叛徒也死了(记得我还在节目里悼念过他,但是我不认为观众里有太多人知道他是谁)。
60年代的一切都结束了,都过去了。虽然身边还有很多比我更年轻的朋友在莫名其妙地“怀念”他们没经历过的那个时代,但我现在又要一听到有谁形容60年代“火红”就忍不住作呕。因为我耳闻目睹过太多那个年代的过来人如今是个什么模样:保守、唯利是图、毫无理想。甚至正在布什身边筹划攻打伊拉克和伊朗的“新保分子”,也不乏那个年头的花之儿女。每次见到新一代的人上街搞运动,西装革履的他们就会微笑摇头:“再激进的事我们也干过,你们还年轻,太幼稚了,还不认识这个世界。”
对这批老得叶枯枝残的花之儿女而言,所谓革命和反叛,无非就是一场水痘,小时候发过一次烧就好。很多评论说他们堕落,其实不。就跟《滚石》一样,他们不是堕落了,而是从来就很堕落,把无处发泄的精力借着自己都不明白的口号和姿态一下都拉了出来。这些人只想反建制,但从不深究何谓建制又该如何反,抽几口大麻搞几晚性派对就自认革命成功了。回看当日的《滚石》,正是这种形式胜过实质的标准示范。既是“没有理由的反叛”(Rebel Without a Cause),自然也就很容易变成没有理由的顺从。听摇滚和抽烟又为什么不是自我的真正表达呢?然后他们还要装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教训今天的青年太天真,耻笑正因为懂得故此还在奋斗的同辈长不大。最后再拼命地涂脂抹粉,将自己的经历染上颜色,好证明自己今天的保守是有来历有根据的。
所以,当我听到《滚石》要来中国的时候,并不兴奋。当我听到它要改名作《音像世界》时,也不惋惜。《滚石》本来就该叫做《音像》,只是我们都误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