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怎堪伊人相思泪
壬子年的寒冬。
这场大雪已经扑簌簌的落了接连数日,夜晚的气温骤降,镂空的雕花木窗外,可以依稀听到寒风呼呼咋响,北风席卷枯枝落叶延伸到庭院的每一个角落,此时已是寂静一片。
屋内,鎏金环兽的铜炉内炭火正燃的旺盛,穿着暗红缂纹夹袄的侍女,弯腰慢蹲,垂目拿起了一旁的火箸,又加了些黑炭,而后侍女起身,在素白织纹的流络帐外的案几上,焚上了熏炉的安息香,温暖的屋子里瞬间袭来了阵阵令人舒心的香气,侍女又灭了壁上的两盏烛火,只留榻前的一丝幽弱,屋子内便显得更加昏暗了。
似乎一切都做完了,那侍女缓缓移到窗边,微行了礼,轻声恭顺的说:“夫人,您该就寝了。”
站在窗户前的纤弱女子微微叹了口气,又望了窗外一眼,便收起了目光,“果然,他今夜又是不过来的。”
倒不像是悲伤,语气里似乎透着一丝丝的惋惜。
那侍女便接了话,“夫人,大人不过是公务繁忙,您刚才让我送去羹汤的时候,大人可还在书房内忙着呢。”
女子转过了身,似笑非笑,“知道了,就寝吧。”
一刻钟后,屋子里最后一丝烛火被熄灭了,屋门被轻轻的打开,侍女轻声踱步走了出来,因着天儿实在是黑,她又习惯了低着头,不曾想撞上了门外的人。
侍女又惊又怕,当即便跪了下来,“大人……”
“无碍,下去吧。”男子的声音显得十分轻柔,像是怕惊扰到屋内的女子一样。
那侍女便起身行了别礼,准备离开。
“等等,我今夜过来的事,不要告诉夫人。”男子语气平静,眸子亦十分深邃,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心事。
那侍女虽是应了声,到底还是用探究的眼神稍稍瞧了一番,才迅速消失在长廊的尽头,她可真是看不透这对儿主子。
二、当时只是惊鸿影
上庸城的第一大户,除了南街有着最高权势的太守府,都说是那城南临清水河的老宅子,宅子用青砖垒的高寥寥的,宅子外一边是湍湍的清水河,铺着大块青石板的小路被岁月磨得光亮,栽种整齐的垂柳随风多姿,因着是大户,占地颇广,不过这倒是鲜有人至,老宅就显得更加清幽了。
玄黑的大门紧闭,顶上悬挂着金丝楠木的匾额,烫金的正楷书写出刚劲有力的字——苏宅。
上庸城的人都知道苏宅,依靠河运经商而致富的大户人家,听闻就是上庸城的太守也须得礼让苏宅三分,这背后的实力便可想而知了,到苏华天这一代,已算得上是富甲一方,只是苏华天到底还是老了,如今一切事务,不过是交付给了自己的独子,说来他这个独子,做得竟然比他还要好,苏华天算是能彻底的放了心,每日不过是过着饮酒赏花的悠闲日子,倒也自在。苏华天的独子苏陵游,在上庸城可谓名负一时。
年少有成,不过刚行了弱冠之礼,便接手了苏宅的一切产业,外人说比起苏华天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善音律,通岐黄,晓天文地理,精落英剑法,据说苏陵游本人也是生的极为俊美清逸,待人又温润谦和,举止温文尔雅,俨然一个几近完美的翩翩君子。
只是苏陵游到底是有苏陵游的烦恼的,因为还未娶妻,上庸城的媒人是纷涌而来,不但是上庸,临近的城镇,都有求亲的人,苏宅一天到晚都在媒人的喧闹中度过。
苏陵游到底是招架不住了,索性在两年前,借着外出经商的由头,离开了上庸城,这提亲的风波,才逐渐淡去。苏宅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老爷子到底是惦记着苏陵游,便写了信让苏陵游回来。
本就是为了躲避那些麻烦事的,如今一切都平静了,苏陵游也应该回上庸了,于是在江陵待了近两年的苏陵游,终于是趁着朦胧的夜色,回到了上庸城。
已是深秋时节,夜晚的南江上冷风嗖嗖,天色薄凉如水,一轮孤月透下清冷的光晕,映在粼粼的水面上,如素色的织锦,远处可依稀看到燃起的万家灯火,苏陵游垂手站在船头,轻抿着唇,深邃的眸子如一汪秋水般平静,不知在想些什么。
“公子,起风了,您当心着些。”一小厮拿着绛蓝的披风轻披在苏陵游的身上。
苏陵游微颔了下首,温言道,“应该快到了吧。”
“是的公子,约莫还有半盏茶的功夫。”那小厮站在一旁毕恭毕敬的答道。
“哦。”苏陵游轻舒一口气,又将视线挪回了远处。
上庸城郊的南江边上。
已是离码头有一里路远的浅滩处,因为偏僻,这里倒没有什么烛火点明,夜色阑珊,月光下是沙沙的江水,涌起一波一波的粼粼水纹,岸上,似乎有着两三个女子,正脱了绣花软鞋向浅滩处走去。
有两个女子已是脱了鞋子,提着水纹烟罗的裙子一步步踱入水里,而后传来笑盈盈的声音,“拂菻,你倒是快些呀,这儿的水可真凉呢。”
那个叫拂菻的女子可还半蹲在松软的浅滩上,纤瘦的身子似摇摇欲坠般,手抵在绣花鞋上,似乎还是有些犹豫,“姐姐,当真要下去吗,若是教人看见……”拂菻还是有些担心的,还未出阁的女子,若是教别的男子看见光足这般打闹,起不失了体统。
“不会的,这儿很少会有人来,难得瞅到这样的好时机,妹妹,你再不过来,我们可要过去了。”已在浅滩的女子欲提裙向前走去,声音自是提高了不少。
拂菻到底还是胆小,微叹了口气,脱下了足上的绣花软鞋,“姐姐,你们等等我……”
终于,拂菻也提起了裙子,向浅滩慢慢的靠近,秋水没过她的双足,传来阵阵的寒意,寒气似渗到骨子里一般,拂菻轻轻一颤,“姐姐,水这样的冷,我们还是回去罢。”
谁知远处的女子正玩的尽兴,丝毫未在意拂菻的话,拂菻只得一步一步向她们靠近。走的多了,脚似乎也热了起来,平日里总是被各种的规矩拘着,倒不如趁这一次,尽兴一回,于是拂菻松了口气,又提了提裙子,加快了步伐。
“公子,这儿偏僻,没有灯火,您小心着些。”小厮打马在苏陵游身旁尽职的提醒到。
苏陵游微一点头,却是被不远处隐约的打闹声吸引住了,细细听来,倒像是女子,苏陵游不禁一笑,“这么晚了,倒是有趣,我们过去看看罢。”于是便夹马循声而去。
拂菻与两个姐姐玩的正尽兴,袖袂衣裙处皆被水打湿了,拂菻半挽了衣袖,依旧与姐姐们打闹着,笑声如银铃般,荡漾在阵阵水波之上,不觉已离岸边有段距离了。
拂菻依旧是用手捧了水,趁姐姐没有注意,径直泼了过去,待那女子抬头发现后,已是躲闪不及,愣是被浇了个透。
拂菻看着姐姐,掩面咯咯的笑了起来,“素槿姐姐,可是我赢了一次。”
那个叫素槿的女子抹了一把脸,“是,拂菻啊也该赢一次了,玉如,你先和妹妹玩吧,我稍稍整理一下。”
于是两人又开始打闹起来,素槿向岸旁靠了靠,拆下发髻上的木兰簪子,映着月光开始绾发。收拾停当后,素槿欲起身再下水,却是余光之处似看到了什么一般,猛然转过头去,待适应了黑暗的光线,才看的真切,是有两个男子打马而来了。
素槿当即慌了神,此番她还赤着脚站在那里,于是快步向前,对着水中的人儿喊道,“玉如,拂菻,快过来,有人来了。”并迅速的穿上了鞋子。
彼时,玉如听到后当即快步向岸边靠去,只是拂菻到底慢了一步,且她离得本就远,拂菻有些慌乱了。
岸边的素槿和玉如早已穿好了鞋子,正焦急的等待着拂菻,眼瞅着那两男子越靠越近,若是被发现那可真是遭了殃,于是两人当即提裙逃开,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
“哎,姐姐,等等我。”浸在水中的拂菻还提裙一步步向岸边踱来。
“你的姐姐已经走了。”温润的声音轻轻划破了秋夜的宁静。
拂菻猛的抬起头,隐约的看到岸边站着两人,其中一人长身玉立,气质凛然,虽是瞧不清什么模样,但到底能感受到非比寻常。
拂菻咬咬牙,还是轻声说道,“烦请公子背过身去,我好上岸穿鞋。”
苏陵游便蹲了下来,拿起拂菻的绣花软鞋,笑道,“是这双吗?”
拂菻的面颊上涌起一丝绯红,极是尴尬,“公子……”她站在那里又窘又气,衫裙早已滑落掌心,浸了水,却因为轻薄,浮在水面上,随着漾起的波纹一沉一浮。
苏陵游是看穿了拂菻的心思,笑道,“姑娘不用担心,在下不过是担心这鞋放的有些近,怕漫上的水打湿了鞋子。”说着,苏陵游便将鞋子放回原地,起身走出了几步,负手背过身去,“你快些,这个节气的水凉,老是浸在里面可对身子不好。”
拂菻这才微微舒了口气,轻声谢过苏陵游后,又拾起漂浮在水面的裙子,慢慢踱了过来。
越是及浅岸处,水下的沙石便愈多,因为苏陵游的存在,江面又袭来阵阵寒风,拂菻便更是不自在了,猛然一阵风吹过,拂菻下意识的抬手遮住了眼帘,却不料右脚下踩到了两块沙石之间,未及反应,便是用力,瞬间感到足上一阵痛,重心不稳,眼瞅着就要倒下,惊慌失措间,拂菻猛然感到身旁一阵冷风,她的脸刚贴上水面,便是被用力拽了回来,只是湿了身上的衣衫,之后,她被打横抱起,回到了岸旁。
还未定神,她便被轻轻放到了沙地上,眸子里满是惊慌失措,额头上也渗出了不少汗珠,苏陵游将颈前的大绦解下,披在拂菻身上,拂菻本能的要拒绝,却是被苏陵游将话堵了回来,“披上,如果不想着凉的话。”
拂菻只得红着脸,连连说谢,这时,她才感到足上的疼痛。
苏陵游又半蹲了下来,“刚才应该是扭到了脚。”说罢,苏陵游便握住了拂菻的右足。
拂菻不禁浑身一颤,“公子,不可以……”她的脸红的更通透了,双手忽的就覆在了苏陵游的手背上,既而又嗖一下弹开。“公子,我……”她磕磕绊绊,一时尴尬万分。
苏陵游倒不很在意,查看了伤势后抬头道,“还好没伤到骨头。”
因着近距离,拂菻才清楚的看到苏陵游的面庞,她大吃一惊,不可置信的探问道,“您是苏公子?您回来了。”
苏陵游倒不吃惊,依旧拿了绣花鞋轻轻趿在她的脚上,笑道,“是的,来,我送你回家。”
苏陵游伸手欲将拂菻拉起,拂菻到底还是有一丝顾虑,苏陵游笑道,“衣服这样湿,又崴了脚,难不成你自己跳回去?左右是我扰了你们的兴致,不然你也不会这般,我理应送你回去的。”说罢,他一个用力,将拂菻抱起轻放在了马背上。
拂菻坐在马上,她的心在砰砰直跳,若是打着光,定是能瞧见她通红的双颊,她暗自庆幸,庆幸是黑夜。
“姑娘,敢问贵府在哪里?”苏陵游翻身上马,拉住缰绳。
拂菻能感到背后传来阵阵温暖,似乎此时湿漉漉的衣衫已经察觉不到了,她微微一颤,声音细若蚊蝇。
“南街。”
顿了顿又补充道,“陆府。”
陆府,上庸城无人不知,陆太守的府邸,极尽显贵。
苏陵游打马缓步向前,倒不像是很意外,只平声说,“看来你是拂菻姑娘了。”
“恩。”拂菻答应了一声,又低下了头,上庸城,谁人又不知这个名字呢。
两人都未再说话,夜更深了,四周悄然寂静,只听嗒嗒的马蹄声在耳畔回响,偶有一丝寒风吹过,带起长径上的枯黄枝叶,弗起她额前凌乱的发,吹起她袖袂的翻飞,一丝丝萦绕着她纤弱的身子的每一寸,拂菻不由得打了个冷颤,身后的人微微一愣,稍稍用了些力。
拂菻又是一阵儿的脸红,此刻,滚烫的面颊,寒冷的北风,湿漉的衣衫和背后的温度交织在一起,让这归程看起来似乎是更漫长了。
好久,拂菻才看到府前的两盏大灯,心底儿暗暗舒了口气,幸好没有被父亲瞧见,不然此番,她可是有苦头吃了。
苏陵游照例勒了马,翻身跳了下去,又将拂菻抱了下来。
“多谢公子,只是今夜……”想起刚才种种的尴尬,拂菻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姑娘放心,在下就当没有这回事,只是你如今还不良于行,要不……”
“不了不了。”拂菻忙打断了话,“我自己摸索着能进去”,说罢,轻轻一跃,便是单脚跳上台阶,抱着府前的朱漆绘柱。
“今夜麻烦公子了,时日已晚,公子请早些回家吧。”
苏陵游便笑着点了点头,叫了马,转眼间便消失在了长街之上。
拂菻望着苏陵游逐渐模糊的背影,唇角微扬。
那夜之后,拂菻的心上便再也忘不了苏陵游,侍女萍儿替她擦药时,却看到拂菻在傻傻的开心,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己的伤势,第二日两个姐姐来赔礼道歉时,拂菻也是全然没有在意,直教两个姐姐错愕,后来,当她得知自己即将嫁给他时,在阁中偷着乐了好久,这样温润如玉的公子,她又怎会不爱慕。
也许那夜,他握着她的足,就已经握住了她的心。
成婚之日,是个出奇好的天气,一个是上庸城最有权势的太守府,一个是上庸城最有财力的苏宅,这样一桩大事,上庸城自然是如年节一般的热闹,纷纷扬扬喧闹了一日,终于当远方的落日垂下山头,天空渐渐翻起慕黒,这喧哗才渐渐散去,拂菻坐在绣着百子图的喜榻上,期待万分,只是喜烛即将燃尽,那扇门都未打开,屋子里的光一点一点黯淡下去,终于,门支扭一声,苏陵游缓缓踱了进来,一切礼仪结束后,喜娘与侍女们接二连三的退了出去,终于,屋子内只剩下他们,拂菻绞着手上的帕子,十分紧张。
苏陵游忽的就站了起来,拂菻不知该如何,也跟着站了起来,苏陵游缓缓转过身来,抬头看着拂菻,仿佛望眼欲穿,终是长叹一声,“拂菻,我今夜睡侧室。”
未等她回答,苏陵游便走了出去,手上的帕子缓缓落在地上,终于,屋内最后一丝幽弱的烛火被熄灭,黑夜里,拂菻眼前一片漆黑,有眼泪扑簌簌的落了下来,原来,一切都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
进门后,他一直以礼相待,外人皆说拂菻有福气,也只有她自己知道诸多无奈,日子长了,拂菻倒也慢慢习惯了,他依旧不肯与她同榻而寝,她似乎从来都不曾是他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