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责备自己而没有行动表现，我是最不赞成的。这是做人的基本作风，不仅对某人某事而已，我以前常和你说的，只有事实才能证明你的心意，只有行动才能表明你的心迹。

  我希望你从今以后，一辈子记住这一点，大事小事都要对人家有交代！

一个又一个的筋斗栽过去，只要爬的起来，一定会逐渐攀上高峰，超脱在小我之上。心酸的泪水是培养你心灵的酒浆。

不经历尖锐的痛苦的人，不会有深厚博大的同情心。

孩子，我真恨不得天天在你旁边，做个监护的好天使，随时勉励你，安慰你，劝告你，帮你铺平将来的路，准备将来的学业和人格…

你的弹琴成绩，叫我们非常高兴。对自己父母，不用怕"自吹自捧"的嫌疑，只要同时分析一下弱点，把别人没说出而自己感觉到的短处也一齐告诉我们。

你的感觉性极强极快。这是你的特长，也是你的缺点。

天下事有利必有弊，有长必有短，往往感受快的，不能沉浸得深，不能保持得久。

我现在特别提醒你，希望你时时警惕，对于你新感受的东西不要让它浮在感受的表面；而要仔细分析，究竟新感受的东西，和你原来的观念，情绪，表达方式有何不同。这是需要冷静而强有力的智力，才能分析清楚的。

希望你常常用这个步骤来"巩固"你很快得来的新东西。长此做去，不但你的演奏风格可以趋于稳定成熟，而且你的智力也可大大提高，受到锻炼。

经过他的锻炼，你除了热情澎湃以外，更有个钢铁般的骨骼，使人觉得又热烈又庄严，又有感情又有理智，给人家的力量更深更强！

我相信你早晚会走到这条路上:过了几年，你的修养一定能够使你的brain(理智)与heart(感情)保持平衡。你的性灵越发掘越深厚，越丰富，你的技巧越磨越细，两样凑在一处，必有更广大的听众与批评家会欣赏你。

人一辈子都在高潮低潮中浮沉，唯有庸碌的人生活才如死水一般，或要有极高的修养，方能廓然无累，真正的解脱。只要高潮不过分使你紧张，低潮不过分使你颓废，就好了。

一九五四年十月二日

一个人唯有敢于正视现实，正视错误，用理智分析，彻底感悟;终不至于被回忆侵蚀。我相信你逐渐会学会这一套，越来越坚强的。

我以前在信中和你提过感情的ruin(创伤，覆灭)，就是要你把这些事当做心灵的灰烬看，看的时候当然不免感触万端，但不要刻骨铭心的伤害自己，而要像对着古战场一般的存着凭吊的心怀。

紧张对什么事都有弊无利。从现在起，到比赛还有三个多月，只要凭"愚公移山"的意志，存着"我尽我心"的观念;一紧张就马上叫自己宽驰，对付你的精神要像对付你的手与指一样，时时刻刻注意放松，我保证你明年有成功。

成绩以心理的状态为基础，为主要条件。

要自己跟自己斗争，斗争的方式当然不是紧张，而是冲淡，而是多想想人生问题，宇宙问题，把个人看得渺小一些，那自然会减少患得患失之心，结果身心反而舒泰，工作反而顺利。

你到波兰以后常常提到精神极度疲乏，除了工作的"时间"以外，更重要的恐怕还是工作时"消耗精力"的问题。倘使练琴时能多抑制情感，多着重于技巧多用理智，我相信一定可以减少疲劳。长时间的心里紧张与感情高昂，足以影响你的成绩，千万小心，自己警惕，尽量冷静为要！

没吃足苦头绝不能有好成绩！

练琴一定要节制感情，你既然自知责任重大，就应当竭力爱惜精神。好比一个参加世运的选手，比赛以前的几个月，一定要把身心的健康保护的非常好，才能有充沛的精力出场竞赛。俗语说"养兵千日"，"养"这个字极有道理。

从现在起，你尤其要保养得好，不能太累，休息要充分，常常保持fresh(饱满)的精神。好比参加世运的选手，离上场的日期越近，身心越要调养得健康，精神饱满比什么都重要。

主要仍在于心理修养，精神修养，存了"得失置之度外"，"胜败兵家之常"那样无罣无碍的心，包你没问题的。饮食寒暖要极小心，一点儿差池不得。

gains come with maturity

因日渐成熟而进步

为学最重要的是"通"，通才能不拘泥，不迂腐，不酸，不八股;"通"才能培养气节，胸襟，目光。"通"才能成为"大"，不大不博，便有坐井观天的危险。

我和妈妈常说，这是你一生之中的黄金时代，希望你好好的享受，体验，给你一辈子做个最精彩的回忆的底子！眼看自己一天天的长大成熟，进步，了解的东西一天天的加多，精神领域一天天的加阔，胸襟一天天的宽大，感情一天天的丰满深刻:这不是人生最美满的幸福是什么！这不是最迷人的诗歌是什么！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有这种诗人灵魂的传统的民族，应该有气吞斗牛的表现才对。

你身在国外，见闻既广，自己不断的在那里进步，定有不少东西可以告诉我们。同时一个人的思想是一边写一边谈出来的，借此可以刺激头脑的敏捷性，也可以训练写作的能力与速度。此外，也有一个道义的责任，使你要尽量的把国外的思潮向我们报导。一个人对人民的服务不一定要站在大会上演讲或是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随时随地，点点滴滴的把自己知道的，想到的告诉人家，无形中就是替国家播种，施肥，垦植！

磨难人最厉害的莫如unknown(不知)和uncertain(不定)！

孩子，可怕的敌人不一定是面目狰狞的，和颜悦色、一腔热爱的友情有时也会耽误你许许多多宝贵的光阴。

我自问: 长篇累牍的给你写信，不是空唠叨，不是莫名其妙的gossip[说长道短]，而是有好几种作用的。第一，我的确把你当作一个讨论艺术讨论音乐的对手; 第二，极想激出你一些青年人的感想，让我做父亲的得些新鲜养料，同时也可以间接传布给别的青年; 第三，借通信训练你的——不但是文笔，而尤其是你的思想; 第四，我想时时刻刻，随处给你做个警钟，做面"忠实的镜子"，不论是在做人方面，在生活细节方面。

用solid[扎扎实实]的学识来充实，用冷静客观的批评精神，持续不断的检查自己。

"毛选"中的《实践论》《矛盾论》，可多看看，这是一切理论的根底。为了加强你的理智和分析能力，能帮助你头脑冷静，彻底搞通马列及辩证法是一条极好的路。你感情重，理智弱，意志尤其弱，须从这方面多下功夫。否则你将来回国以后，什么事都要格外赶不上的。

烦恼是永久免不了的，就等于矛盾是永远消灭不了的一样。但是不能因为眼前的矛盾消灭了将来照样有新矛盾，就此不能把眼前的矛盾消灭。

至于过去的感情。希望热情能永久持续，简直愚妄;不考虑性情，品格，思想等等，而单单执着于当年一段美妙的梦境，希望这梦境将来会成为现实，那么我警告你，你可能遇到悲剧的！世界上很少如火如荼的情人能成为美满的，白头偕老的夫妇的;传奇式的故事，如但丁之于裴阿脱里克斯，所以成为可歌可泣的千古艳事，就因为他们没有结合;但丁只见过一面裴阿脱里克斯。歌德的太太克里斯丁纳是个极庸俗的女子，但歌德的艺术成就，是靠了和平宁静的夫妇生活促成的。

过去的罗曼史，让它成为我们一个美丽的回忆，作为一个终身怀念的梦，我认为是最明哲的办法。老是自苦是只有消耗自己的精力，对谁都没有裨益的。

你也有足够的力量摆脱烦恼，有足够的勇气正视你的过去，我也相信你！

陶渊明就说过"觉今是而昨非"，还有一句老话，叫做"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现在种种譬如今日生"。对于个人的私事与感情的波动来说，都是相近似的教训。既然一切都在变，不变就是停顿，停顿就是死亡，那么为什么老是恋恋过去，自伤不已，把好好的眼前的光阴也毒害了呢？认识到世界是不断变化的，就该体会到人生亦是不断变化的，就该懂得生活应该是向前看，而不是往后看。这样，你的心胸不是廓然了吗？思想不是明朗了吗？态度不是积极了吗？

只要你记住两点:必须有不怕看自己丑脸的勇气，同时又要有冷静的科学家头脑，与实验室工作的态度。唯有用这两种心情，才不至于被虚伪的自尊心所蒙蔽而变成懦怯，也不至于为了以往的错误而过分灰心，消灭了痛改前非的勇气，更不至于茫然于过去错误的原因而将来重蹈覆辙。子路"闻过则喜"，曾子的"吾日三省吾身"，都是自我批评与接受批评的最好的格言。

反对分散使用精力，坚决贯彻重点学习的方针。

选择事先郑重考虑，决定以后切勿随便更改，切勿看见新的东西而手痒痒——至多只宜作辅助性质的附带研究，而不能喧宾夺主。其次是联系的时候要安排恰当，务以最小限度的精力与时间，获得最大限度的成绩为原则。和避免分散精力连带的就是重点学习。

说句真话，我最怕的是:一，你的工作与休息不够正规化;二，你的学习计划不够合理;三，心情波动。

艺术家一定要比别人更真诚，更敏感，更虚心，更勇敢，更坚韧，总而言之，要比任何人都less imperfect[较少不完美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