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南方的小山村走来。
如今，已是大城市体制内一名表面上看起来体面的公务员。
山村离他似乎越来越遥远，远得就像村子那条通往外界的路，狭长而又看不到尽头。
夜深人静时，他常常站在都市的高楼俯视满目的繁华，内心虚无。
曾经，他在逼仄而又破旧的屋子里奋笔疾书，在父亲殷切的目光中充满了无尽的力量，仿佛那种力量就可以这么地支撑着他不偏不倚地走过一辈子那么长。
他的父亲矮小、黝黑、笨拙，没有如山的脊背，却从他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将他深沉浓郁的父爱全部给了他，仿佛这样就可以弥补他没有母亲的缺憾。
他一直那么那么努力地长大，因为怕父亲老得太快。读书时，宿舍外走廊的灯光下永远有他苦读的背影；高考放榜后北大的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时，父亲像孩子一样的笑容让他心中生平第一次有了骄傲之感；大学校园里，让他格格不入的不仅是他来自贫困山区的出身，还有他永远行色匆匆的生活节奏和昭然若揭的功利心。
踏入社会后，他在追名逐利的路上走得艰难而又缓慢、无奈而又心酸。
他从未掩饰过自己渴望成功的野心，却也始终保持着他那一无所有的父亲给予他的淳朴品质，所以他不趋炎、不附势、不阿谀、不谄媚，无人扶持、无人依靠的他一路走得磕磕绊绊，却始终谦逊而不卑微、藐小而不自轻。
他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却忘了人性永远在经历着考验。
政府大楼重建的二期工程全面开启，一直在办公室底层默默无闻的他第一次得到了机会——桌椅等政府办公用品的招标案由他负责。
从得到消息的那一天开始，他的生活和内心就已不复原来的平静。
原来，人的心如止水不是因为无欲无求，而是因为罪恶的源头还未来到身边。
他的身边开始出现形形色色的人，他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找到他、接近他，以各种不同的明目邀请其初入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场所，生活节奏被打乱的同时精神上也开始逐渐崩塌。
一瞬间他仿佛陷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圈子，挣不开、跳不开，虽在不动声色间依然给人以无动于衷之感，却欺骗不了自己日益无法宁静的内心。
而这种焦虑，终于在饭桌底下消无声息递过来的金钱诱惑下，逐渐转变成了举棋不定的犹豫。他预感自己深埋于心的贪婪早晚会冲破阻碍，到那时，他又是否还回得了头？
那一日，饭局上觥筹交错，与手边递过来的卡一起的是对方悄悄用手指比着的金额，他的心颤了颤——这是多日以来数额最大的一笔，那是他未来挣扎数十年或许都无法获取的财富。
他闭了闭眼。
眼前闪现过很多从未模糊过的画面，那是儿时烈日下黄土地里父亲佝偻沧桑的背影、是父亲问人借学费时低声下气的姿态、是雪夜里父亲背着生病的他求医的呼号。
他还想到了很多，想到了自己依然蜗居在租来的房子里无法将父亲接过来一起生活，想到了父亲苍老残败的身体还没有得到良好的治疗，想到了昔日的同学和现在的同事傲慢而又不屑的眼神，想到了这么多年来让他喘不过气来的压抑
多少个夜里，他从充满着父亲浑浊的双眼和憔悴的面容的梦境中醒来，恐惧而茫然——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困苦一生，从未恣意而张扬地生活过、从未看过山村外面的世界，他想带着父亲去看山看海看天空，看高楼看繁华，看他没有看过的一切，可他只是喧嚣的都市里一颗藐小而卑微的尘土，踽踽独行，看不到未来的希望。
父亲已经老得像一张旧报纸，他却仍然一无所有。
他告诉自己，收下吧，有什么错呢？
他的手心冒汗，手指却在缓慢地向近在咫尺的罪恶之源靠近，而就在他即将接过那张薄薄的卡时，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就在他的紧张到达巅峰的那一刻，他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早已习惯的铃声在那一刹那如同滔天巨响一般，仿佛在昭示着手机另一端的不同寻常。
他猛然收回自己的手，急切而又局促地说声抱歉，并接起电话。
彼端的人说了什么，那天饭局上的人无从获悉，只知道他的脸色在短短几秒间变得惨白，接着未打招呼便狼狈离开。
多少年后，他回忆起这一天，依然觉得痛彻心扉、惊心动魄。
电话那头的人说，他的父亲，他年迈、笨拙的父亲，从山上摔下来，快要不行了，让他赶回去见最后一面。
他在归去的途中一路祈祷，他希望一切只是家乡愚昧村民的夸大其词，他希望他到家之后可以见到好好的父亲，他希望了很多很多……
然而，一切只是他希望的而已，他的父亲只来得及看他最后一眼，便匆匆离开了人世。
他嚎啕大哭，却无济于事，人在生命面前，是那么的无能为力。
而后他在极度崩溃的情绪中料理完了父亲的丧事，带着悲伤、带着愧疚、带着悔意离开了那个承载了父亲一生的村子，回到了工作岗位。
他知道，从此，他将孑然一身。
他更知道，他再也没有了面对诱惑时犹豫的理由。
他甚至为那一刻动摇的自己感到羞愧。
后来发生的一切显得兵荒马乱，让所有人应接不暇——反腐倡廉工作全面展开，打击力度前所未有，政治的波云诡谲在瞬间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所在的体制内的官员纷纷落马，曾经在他面前高高在上的上级成为阶下囚，某些眼高于顶的同事被降职的降职、革职的革职，而他在层层调查之下独善其身，并在人员严重缺失的情况下很快升职，之后的仕途也一路平顺、高歌猛进。
他的父亲，用自己的生命挽救了自己的仕途生涯、铺就了自己繁花似锦的人生。
后来的后来，他未曾行错一步；
后来的后来，他成了人人称赞的清廉高官。
无人知晓，他在那一年、那一天，经历了什么样的惊险之路。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