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作为村子里最没前途的年轻人,我至今也不明白老皮的闺女为什么会看上我。
我是我爸妈在城里打工的时候一不小心生的,在家排行老四。
那时候家里的情况很困难,刚开始我爸就准备把我打掉,后来是靠着我妈那一点执拗的母性,才把我勉强留了下来。
但为了表达对我留下的不满,我爸就给我取名叫孬蛋。
在我们村,大家管没被石灰捂熟的变蛋就叫孬蛋,地里长的不好的瓜,树上结的不好的枣也都叫孬蛋。
现在看来,如果我长大后个子能高一点,长相能俊一点,脑子能灵活一点,想必我爸就会感到十分欣慰,因为这不至于显得当初把我留下是一个严重的错误。
然而都没有,事实证明,我个头也不高,脑子也不灵活,长相也很丑陋,这就更加重了他对我的厌恶。
02
都说当妈的偏心,最疼小儿子,我妈确实也最偏袒我。那时候迫于家境,我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都只读到小学五年级,只有我上了初中。
为了这事他们也吵了好几次架。报名那天,看着别人都早早地出发了,我在家门口急的团团转。
后来是趁我爸还没睡醒,我妈从他外套兜里把钱拿了出来,我才高兴地转身就跑了出去。
其实我本不该拿这个钱,但那时候小,看着别的小孩都去上学,我发自内心的感到羡慕。报完名回家后,我看到我妈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我就知道她是为这事挨了打。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我爸所有的钱,为了凑够出去打工的路费,他趁着晚上天黑,又低三下四的去别人家借。
我不恨他没钱给我上学,我只恨我自己是多余的,不该到这个世界上来,就像那下雨天无处可去的土狗,身上的泥弄脏了自己走过的每一个地方,而它自己却又无能为力。
那时候我也经常混在老太太聚集的地方听她们做礼拜,她们都信耶稣,讲道的人说,人生下来都是有罪的,所以得向主赎罪。
我没听懂她说什么,但我知道我是有罪的,我是靠了别人的施舍才勉强有了这条命,才有饭吃,有衣裳穿,所以他们怎么说,我就得怎么做,我从来不敢跟家里提什么要求,也不敢给别人带来麻烦,他们能让我上学我已经很高兴了。
03
因为个子矮,初一的时候我就坐在第一排,语文老师是个三十多岁的妇女,她身上总有一股难闻的香水味。
“你来说说,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的朱颜是什么意思”,有一次她就这么随便一指地提问我。
还没等我回答,就听后面有一个男生喊,“朱颜就是指欠揍的脸”。
等他说完,班里的人都笑的前仰后合,我的脸和耳朵顿时被羞的发烫。
但初一刚上三个月的时候,学校突然又要加收体检费,班里一下就炸开了锅,我又急又气,觉得学校真不是人。
好在不止我一个人觉得不满,班里的其它男生也都摔桌子砸板凳,他们一块叫嚣着如果强制收钱,大家就一块不上了,结果过了一夜,第二天他们都乖乖地把钱交上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孤军奋战。
我不好意思再跟家里要钱,所以我只能把还很新的课本放在外套里,打成了一个包袱拎着回了家。出教室门的时候我还听到语文老师在我后面说,“就为这几十块钱退学,可不值当的”,我愣了一下,还是头也没回的走了。
我爸看见我回来很高兴,他说,“回来正好,不上学也饿不死”。
这些书现在还放在家里堂屋的条几上,有些地方已经快被我翻烂了。
04
由于年纪小没事可干,我就开始在村子里转悠,拾牛粪羊粪,捡能卖钱的垃圾、铁块还有蘑菇,但路上总有其它男孩拦住我,不把我的筐打翻就不让我走。
他们总是拦住问我,“孬蛋,你说你是不是长了一张欠揍的脸”。
我说,“恩,我长了一张欠揍的脸”。
他们又问,“你说你的下巴是不是像老太太的脚后跟”。
我说,“恩,我的下巴像老太太的脚后跟”,然后他们就会笑嘻嘻地拍拍我的头把放我走。
被他们拦了几次以后,我偷偷地去过河边照过镜子,我在水里发现我确实长的很丑,就像他们说的,我的眼细的只有一条小缝,就像两粒芝麻,嘴唇往外翻腾着,就像咬着两根香肠,门牙往外凸出来老远,就像动画片里的袋鼠,下巴又扁又皱,就像老太太的脚后跟。我在玉米地里哭了半天,我再也敢没照过镜子。
但后来没过多久,他们再拦我,就有了老皮的闺女多多过来帮我。
村子北边有个大斜坡,很多人都在那学自行车,但是旁边有个粪坑。
暑假的时候,多多在那学自行车就掉进了粪坑,看见的人都不去拉她,只有她的狗赛虎在旁边转悠着叫唤,也不知道怎么救她,我正好在那捡垃圾,就跳进去先把她拉出来,又把她那个沾满粪的白色小自行车也抬了出来。
那时候岗子上面已经站了很多人,他们一边看一边吆喝着。
“哎呦,孬蛋还学会英雄救美啦”。
自那以后,让我很头疼的事,多多一句话就能解决。
“你们几个,上一边去”。
他们再拦我的时候,她就走过来很平静但无可置疑地说这么一句,他们就会乖乖地走开,因为他们和他们的爸爸都怕老皮。
05
老皮是村子里最有权威的人,他年轻的时候跟着戏班的武术师傅学过武术,唱戏不成,回来后靠着几场一打四一打五的硬仗在村子里竖起了威信。
他年轻的时候很瘦,给人的感觉像是一个有勇无谋的愣头青,很多人怕他,但不服他。后来他跟被他打过的人交起了朋友,一块喝酒打牌,身子渐渐胖了起来才显得稳重。但即便是跟他走的很近的人,他还是张嘴就骂,抬脚就踢,活像个黑旋风李逵。
他曾经娶过一个媳妇,指望着她能多生几个孩子,就预先给他第一个孩子取名叫多多,但他媳妇只给他生了一个闺女就死了,这个闺女就是多多。
多多双眼皮,脸圆圆的,从小时候就喜欢把头发扎成一束,走在路上总是领着她那条叫赛虎的黄狗。
她小时候老皮很疼她,她一噘嘴,老皮就把屋子里的人都赶出去开始哄她。她长大一点后也很疼老皮,家里做饭打扫洗洗涮涮都是她干。
我有时候并不喜欢她来帮我,我宁愿习以为常地被他们欺负。她一帮我,我就觉得是欠了她什么,而且她越帮我,男孩们就越是恨我,想办法修理我。
有一次她问我,你干嘛总穿的脏兮兮的。我说我没衣裳。她说这跟有没有衣裳没关系,就算是穿破衣裳也应该干净。
那是我第一次跟别人说我的想法,也是第一次有人愿意听我说。
我告诉她,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们越是穿的干净好看,我就越想穿的脏兮兮破破烂烂的,我不想跟他们一样。他们虽然穿的很好,但我觉得他们人都很坏,他们穿这么干净就是骗人。我不想骗人,我长的丑,我就该穿脏衣裳,这样和我才匹配。
听我说完,她说我是个好人,应该穿干净衣裳。她还说我不能整天捡垃圾,后来她就给我买了种子让我种菜。
06
那时候我以为她帮我就是看别人欺负我,她可怜我,我从粪坑里拉过她,她感谢我,但我从没想过她能看上我。
后来一天晚上,老皮突然叫我去他家里,我爸听说后慌得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说,“你要是给我闯了什么大祸,看我不打死你”。
我也不知道我又闯了什么祸,带着一肚子的怀疑去了之后,老皮盯着我看了半天没说一句话,他坐在沙发上,皱着个眉头,就好像是在看着一条身上没毛的野狗。然后他叹了一口气,没几天我和多多就结婚了。
多多不算很漂亮,也不算丑,但老皮可以把他嫁给附近村庄的任何人家。
我爸听说这件事后喜出望外,他说,“还真别说,别看你长的丢人,没想到还有点福气嘞”。
要说我这一辈子有能让我爸感到满意的事,恐怕就只有老皮的闺女嫁给了我。在他看来,我活着一定要有用,要么能挣面子,要么能挣钱,不然就不该活着,要是我生下来是个残废,那他肯定会毫不犹豫的扔了我。
为了让我成家,我爸给了我五亩地,平房是老皮出钱盖的,在村子西边的空地上。然后我们去领了结婚证,上面写着李孬蛋和马多多,这时候我才知道老皮原来姓马。
结婚那天,老皮和我爸成了亲家,但他仍然不拿正眼瞧我爸,“大高,给我倒酒”,他趾高气扬地说。
然后我爸还跟平时似的给他倒上,眼神里似乎对这门婚事有了失望。
到了晚上,我坐在老皮出钱买的新褥子上,简直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怕这是一个梦,是一个误会。虽然多多对我很好,但我好像并不想娶她,因为她是老皮的闺女,他们会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多多看我坐那一动不动,她就主动走到了我这边来,她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面对面地看着我,我感觉空气都像是都被冻住了,鼻子吸也吸不动。
然后她拿着我的手按在了她的胸口上,上面软软的,我渐渐地就感觉不到我自己了,在黑暗里听着她小声的喘气,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然后我就像一颗糖似的溶化了。
07
结婚后我依然种菜,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带着露水摘下来。然后蹬着三轮去镇上卖,多多就在家做家务,兼带给老皮送饭。
那时候我们晒粮食还是在村子外面的广场上,有一次我在镇上卖菜,天突然就黑了下来,还刮着大风,多多就一个人在家忙着往屋子里搬粮食。
等我火急火燎地回到家,看到赛虎在麻袋旁边卧着,粮食全都堆在屋里,但是她却瘫坐在了椅子上,她就这样不能动了,成了一个植物人。
老皮听说后赶来,怒气冲冲的瞪着我,就好像马上要杀了我。
“你他妈的真长了一张欠揍的脸”,他一边骂,一边上前一巴掌把我抽在地上,我喉咙里都是血,掉了左边的两颗牙。
为了给多多治病,我卖了所有的粮食,老皮也转卖了他的好几辆货车,治了半年,病情还是没有好转的迹象,但我们已经没钱了。
医生说最好的情况就是保持现在这样,没有必要再治了。但老皮还是一个劲的筹钱,他说只要有钱肯定能治好。
后来他在城里赌钱出老千,就被他们打断了腿,两条腿都断了。他早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能一打四一打五的年轻人,后来他就一直坐在轮椅上。
没有多多给他送饭以后,他就自己做饭。每天早上我卖菜路过他门口,都会挑两捆最好的放下。
其实他原来的绰号叫老啤,人家夸他酒量好喊出来的,是腿断了以后才成了老皮。
可能是大家受他欺负的时间太长了,现在他不能走路了,连小孩也不怕他。看到他在门口晒太阳,就远远的用石头子砸他。
大人们路过也都像拍儿子似得,提一下他的后脑勺,刚开始的时候他还坐在轮椅上骂,就好像是第一次困在笼子里的狮子,但后来习惯了,就不骂了。
08
没了老皮的保护,他们又开始笑我。就像以前我捡垃圾的时候,他们总拦住我问,“孬蛋,你说你是不是长了一张欠揍的脸”。
现在他们跟我一块长大了,还是拦住我的三轮问我。
“孬蛋,你说你是不是个扫把星,多多嫁给你就瘫痪了,现在连你老丈人也跟着倒霉”。
“孬蛋,多多现在跟个木头似得,你倒是说说你晚上是怎么干那事的啊”。
可能是听了大人的话感到好奇,晚上我家墙头和窗户上就开始经常趴着一些小孩,他们都想看看多多成了木头人,我是怎么干那事的。
他们刚开始趴在墙头上的时候,赛虎总会对着他们叫,后来他们觉得赛虎碍事,就从外面扔进来一些老鼠药,赛虎分不清好坏就吃,第二天就死了,眼里和耳朵里都是血,我把它埋在了院子里的枣树下面。
昨天我爸过来,他让我跟多多离婚。他说,“老皮现在这样,你把她送回去,他也不敢说什么”。
看我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来一句话,他说了一句,“叫你孬蛋真没错,你真是个傻种”。然后他就气冲冲的走了。
现在我再也没有能让他感到满意的事了,我还是那个没用的人,就像地里没长好的瓜,树上没结好的枣。
村子外面修了路以后,村里的生活就过得好一点了,可以看卫星电视,用煤气灶电磁炉。
我不赶时间,所以还是慢腾腾地在厨房里烧柴火。我也不看卫星电视,就在床头上放了一个收音机,我和多多一块听,医生说,多跟病人说话,让她听听声音,对病人有好处。
给多多擦身子的时候我总是想,我肯定是个扫把星,我肯定是多多的克星,要不然她好好的怎么会这样呢,要是她不嫁给我就好了。
现在又到了秋天,多多就是去年这个时候嫁给我的,但是今年她却躺在了这里。
作为村子里最没前途的年轻人,我至今不知道老皮的闺女为什么会看上我。我只是觉得,我真的很对不起多多。
有时候在水缸里打水,看着里面的影子,我真想把自己打一顿。
也许,我真的长了一张欠揍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