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初染青峦时,我总爱倚着半朽的竹篱,看远山在雾霭中层层洇开。檐角铜铃被风推得轻晃,一声声叩着秋意,惊起两三只寒鸦掠过芦花荡,翅尖挑起碎金般的斜晖,纷纷扬扬落进石案上半盏冷茶里。
山居廿载,柴门不锁云自来。春时采蕨,夏夜听松,冬雪埋了旧径,便提半瓮村醪踏新雪。最喜深秋霜降后,提竹篓去溪畔拾野栗,褐壳上凝着银亮露珠,剥开时脆响惊破林间寂静,恍如叩开光阴的锁钥。忽有山风穿谷而过,满坡枫红簌簌摇落,恍若故人从《山海经》里裁下的朱砂笺,一片片都写着前朝的偈语。
那日偶遇采药老翁,赠我半袋决明子。瓦罐煨药时,他指着云海翻涌处笑道:"年轻时总嫌山太深,如今倒怕云太浅,载不动白发三千。"陶壶嘴腾起的白雾里,我望见二十岁的自己——青衫仗剑过洛阳,酒旗招展处听得琵琶裂帛,便典了玉佩买醉,醒来时满城牡丹谢尽,徒留遍地月华如水。
而今石枕常置《南华经》,翻至"鹪鹩巢林"处,总拈着松针替了书签。昨夜雨疏,残灯照见窗纸上的竹影,竟似那年灞桥烟柳。忽觉平生憾事,原该如晨露坠地时那般轻。案头白瓷瓶供着野山樱,瓣尖微蜷如美人倦睫,却比长安曲江畔的魏紫姚黄更合宜——毕竟人间绝色,总要留三分给烟霞供养。
更深漏尽时,常提绢灯巡看药圃。当归新叶沾了夜露,恰似绿釉盏中浮着的冰纹。忽闻幽香暗渡,原是去年移栽的素心腊梅,不知何时已缀满鹅黄骨朵。指腹抚过嶙峋老枝,恍然惊觉:那些灼灼其华的执念,到底不如这冷香更经得起岁寒。
今晨扫阶,见石缝里钻出簇簇紫地丁。想起《诗经》里"采采芣苢"的调子,不觉轻声哼唱。山风忽将调子吹散,化作满谷回响,竟似天地同我唱和。竹帚扫过的青苔痕,转眼又被新落的桂花覆上——原来光阴最妙处,恰在这扫与不扫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