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约黄昏后,新妇入青庐。
“陆公子……夫君。”
自然的辉光,新烛的辉光,浸润了新嫁娘的面颊,其色灿灿,其华灼灼;加上世家之女浑然天成的典雅风韵,更是清新之中透着柔婉,胜似芙蓉带露,红药开合,纵使不能比瑶池仙子,却也是胜却人间无数的风姿。
自然而然地,她与他,共饮合卺、共结连理,一晃眼已是新帐之内,两相对坐看眼之时。
虽然颇为奇妙,两人之机缘巧合;却也没受太多波折,便是天时地利人和,直接走到了此时此刻——本应是没什么不好的。
但她却总觉得哪儿有些奇怪。
“嗯……嗯。”
凝视着眼前人,再回想那一日山间,如冰之清、如霜之寒的少年,她终于明白了奇特之处何在——便是这即将成为她夫君之人的神态。
这少年原本的眼神,本是百丈寒冰、天上寒星,若北辰御空、破军在野,其光煌煌,傲然诸天星辰;
——但此刻,那少年眸中所蕴的光华,虽然依旧明亮无匹,却不知平添了多少柔软和炽热;平日略带些苍白的面庞,此刻却带着鲜艳的绯色,衬着他精致无匹的眉眼,胜若春雨花瓣细腻的纹路;更兼氤氲酒香,盈然衣上,似十里桃林中,古窖散发的甘醇芬芳,怎不叫人心醉神迷。
分明还是那个翠竹劲节般的少年,可此刻,满身缭绕的春意暖柔,却为他平添了三春桃花的明丽;竹之铮铮,桃之夭夭,两般截然相反的气质,却完美的融合在一起,正是风中一树仙姿盎然的夹竹桃。
“夫君……你是不是饮得有些多了……?”
“——嗯,佳酿酒力醇厚,我醉了。”
的确那双寒星似得眸子,此刻隐有云雾般的迷离——但他瞧见她脸上还有一丝骇异之色,觉得似乎还得再认真点儿,当即又补充了一句:
“——真的,我真得醉了。”
新嫁娘愈发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劲,可却还来不及多想,便觉手腕上猛然一阵如冰似玉的微凉,却是对坐之人径自伸出了手,轻轻拉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居然这么凉么?一时间她想起了自己功勋卓著的父亲,掌心之温暖,似能化得一捧冰雪;而这少年分明武艺出众,掌心却没有一丝的温热,那在这等技艺的背后,却是这般的身骨,实在让人难以想象背后会有什么样的辛酸。
“——可那又有什么、什么关系呢?”
她还在遐想,却猛然感觉,那个即将成为她夫君的少年男子凑近了好些,神色意态也愈发火热起来。
“我……我……”
四目相对,她看见陆抗的双眸云雾愈深,神情愈发温软;但她却分明觉得——酒香之深,并不是那么简单。
“……我……诶,我始终还是不如族兄们,能诗善文,”新郎笨拙地咬着字眼,意态却愈发含情脉脉,“但我……我……我是真的,真的想觅窈窕淑女,然后,然后再——琴瑟和鸣,白首不离……呃……”
当日横剑在手,相扶相护,全然不见面红气喘;可现在,只是说了一句话的功夫,就好像抽尽了他全身力气一般——只剩下那个仿若桃华的眼神,灿烂之中,是一生一世的渴盼与许诺。
那一瞬间,她看见他差点就要直接软倒——但连她自己也没想到,居然是她一把将他拉了起来,扶正了上半身,然后——
“呜……呃……?”
陆抗犹自未从惊讶中醒转,却已是满眼的不敢置信,只怔怔然感受着唇畔,温软如花瓣从天而落的感觉——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连酒香都试着借用了,却还是不能畅然自如的表达;可她却能如此……如此的自然,或是勇敢呢?
然而他一时还想不明白,新嫁娘已先松开了他的肩头——她晶亮的眸中,有露水般的温存;如玉娇颜上,却是一缕若有若无、其意莫名的微微笑意。
“夫君,原先我只觉得,良人可敬,虽如高岭之雪,却是细致而可亲;可今日,才知觉了……原来,夫君不仅是可敬可亲,也是真得……可爱啊。”
……
夜……已深几何了?
他从梦幻的阑珊春意中惊醒,嗅到了一丝本属于深夜的寒。
“笃、笃”……
那是清脆的、屐齿踏过地面的声音,一拍一步,清而悠远——从这步履中,他感受到了独属于那个人的坚定。
陆家上下同喜的日子,为何却反难成眠了?
借着寒夜的微光,他看了看身畔的新娘;若筠睡得似乎甚香,唇际还残留着一缕甜美的娇笑,分外宁和恬淡。
他犹豫了片刻,终于轻轻俯下身,在羊脂白玉似得肌肤上,轻轻印上一吻,动作轻柔地仿佛生怕她惊醒——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一时一刻;但流年似水,今夜之后,他便再不完全是依附在他们慈爱羽翼下的雏鸟了。
缓步穿过陆氏家族那些庄严洁净的屋堂,来到儿时常玩耍的中庭,却从不曾感觉过,天阶夜色,如此清冷;草木花叶,如此凄清——皎白的月光,流淌在深绿色的枝叶末梢,打湿了独坐之人斜披的衣袍,看起来却又是那么的自然圆融,仿佛此情此景,本就是浑然一体的一幅画;而其间那个人……
——终久会成为,人间词画中人。
“新婚初夜,怎不好好守着你的娇妻?”
自有记忆起,父亲在他心目中,始终是不怒自威、形容严整,纵使君子如玉,腹有诗书气自华,却也总有一番山岳般的威仪;平日里他最怕听父亲的问句,总觉君子一言,若载千斤之石,可今夜这一问,清兮,轻兮。
“您亦是,凉夜霜重,一个人坐在这儿,母亲若是浅眠,也会担心的。”
“……上一次和你这般,你还是三尺之童吧?”
他时常觉得,自己生得有些晚了,从未能见过旁人传说之中,父亲年岁尚轻时,温润儒雅的书生风华;但此刻,忽然望见父亲闲适之余,轻一抬眼,他却猛然感觉——这个好男子,其实从没有老去过。
“嗯,还记得,那一回您带我登宛陵侯(诸葛瑾)家门议事,我却与威北将军(诸葛恪)大吵大闹;宛陵侯一向好气性,而您却容不得我如此放肆,直接就把我带回来狠狠教训了一顿……我不肯松口,您也不肯松手,一鞭鞭的抽下来,母亲都看得心惊了。”
“——我骂了你什么吗?有些细节已记不是很清了呢。”
“您的藤鞭是有些凶,但您从来都不会是真要骂我的,”陆抗在父亲身侧坐下,仿佛仍是昔日,趴在父亲膝头的孩童,“那天晚上我疼得身子都翻不过来了,可还是倔着不认错;您抱我到亭中一面望月,一面与我讲了许多当世豪杰,比如荆州的关羽、还有益州的刘先主,任由一番内心冲动,却自毁高楼的往事……听着听着,我就不那么气急了,可还是有些儿不服——于是我问您,您就没有特别讨厌的人了吗?”
真的,彼时年少,若非父爱如山,有许多事情,只怕到今日还不明白。
“从那时起,我才知道我们吴郡陆氏,与皇家之间的恩怨情仇……”少年侧目望着父亲,“亦是从那时起,我才真正明白了,孔夫子所言的至理——‘有一言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而那个言传身教的人,是您。
“……好一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昔日的玉人侧过脸来,眼波在月光之下,更显柔和,“你分明就一直醒着,何必装醉呢?”
“诶?!!您……您已知道了……”
“——知子莫如父,你从小与我,与你母亲,与你外祖父有多少分相似,我心里一清二楚,”业已苍老的书生将军眼神苍茫,所望之处,却是吴都建业的方向,“况且只有一直清醒的人,才知道自己因何而醉;但那些真正深陷昏沉的人,却往往爱说,‘我没醉’……”
他看见父亲言及这一句时,微微闭了闭眼,面色上却分不清是忧是乐,是喜是悲——真好似皑皑白雪中孤立的一株白梅,纵然清丽无伦,吐蕊芬芳;却将自己真正的美,隐匿在白雪的深处。
他一时还来不及揣测父亲话中的深意,却听得一声轻叹——
“你母亲,若上善之水,以至柔化至爱,绝不致使你的童年毫无温情可言;但过分的慈爱,往往易生纵容,所以在你的成长中,必须得有人让你时刻清醒,”书生将军的话语犹然带着父亲的威仪,但那音声的深处,却饱含了一份至真的慈和,“现在看来,总算至少没有让你走上歧途……唯恐你不要在未来,回忆起为父,记不起半分柔软或温暖——”
“——怎么连您,也要如此多心……?”
忽然好似心头最深处的水闸,被猛然拉开,洪流绝堰而出;他一下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情,全不顾三思而后行的处事准则,直接就吐出了话来。
“虽说自我有生以来,您早不是传闻中过去的您,书生意气、隽秀文雅;可您的犀利,您的严格,您的一丝不苟,您的声声教诲,不正是出于,您对我如峰似岳的‘爱’么……?”
“如峰似岳的……”
“——那是您的亲情,您对我的爱。”
父爱如山,不可易之。
——而在那山的尽头,他看见大雪茫茫,覆满天地;虽是一片无垠的素白,他却知道,其间总有一处,暗香盈盈,却是何人以毕生的热血赤诚,浇灌而出的一剪梅花。
“……陆家必有一日,会以你为荣的,”显是明白“道谢”之类,实在太生疏;但他却没来由地,觉得父亲的语声,透着近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疲惫,“只可惜,那一日,我也不能断定,是否还能见到……”
只有天上月知道,人间父子,彼此默然了多久。
“回去陪着你的妻房吧,再不回去,夜也要尽了,”久经风霜的玉人,话语终不失温良,“抗儿啊……今夜之后,为父也再不能如之前一般管束你了——为父毫不怀疑你的品格,但你也需记得:关爱与给予,从来不只在于单独一人的承担。”
“是,父亲——阿翁,您也早些安歇,孩儿必定会遵——”
“——夫君,原来你始终都还记得,要遵守父亲所说的话……”
背后突然传来极为突兀的一声清响——绝非这声音的音色如何不美,却实在是出现得太过突然,以至——太过不合时宜的诡异。
“你……若筠?!”他猛然一回头,顿时惊得不可思议,“你……你怎么……”
“——夫君,若筠一直感激你,许多年来,虽然军务繁忙,但一直信守您对父亲的承诺,也一直将若筠放在心头,”幽幽月华下,她虽披散着长发,却依然有着玉兰花般的素雅;但她动听的声音,此刻却蓄满了幽怨,“可是,为什么到了最后,却始终还是……”
“不,不,不,若筠……我没有……我没有违背——”
可是话音才刚一出口,他却猛地想起了什么——真得没有……真得没有……没有吗?!
他想再回顾一眼身畔的父亲,却猛然惊觉,父亲的身影,已渐渐融化在月光之中,恰似风中的流沙,聚之有形,散之则逝——纵使那位名叫“陆逊“的书生将军,曾经也是世间豪杰英雄士,江左风流美丈夫,但也终会沉眠于黄土青冢,化作后世人口中的传说;
他回转过身,想再开口与爱妻解释——却忽然想起了,浓厚的阴云,悲恸的雷震,还有他自己的种种不解、不甘、不忿、不愿、不舍……
“夫君,若筠始终相信你,即使你最后的选择是如此,也始终无怨无悔的相信你,”就连她的身影,也好像渐渐变得通透,渐渐在微光中散去,“若筠不后悔长在江东,嫁入陆家,只是遗恨,世事难知如阴阳啊……”
“不,不,不!!!!若筠……你等一等……先不要走!!!”
纵使依然置身梦境,他却真得什么都想起来了——他伸出犹有些冰凉的手指,想要去触及她的指尖;可却顿在了虚空之中,只能眼睁睁看着流光若砂,渐渐零落如烟。
“不行……若筠!!!!!若筠!!!!!!!!!!!!!!!!!!啊——!!!!!!!!!!!”
“——抗儿……抗儿!!!!!!!!!!!!!!!!!!!!!你醒一醒……”
浮生倥偬,又一场光阴变幻——他终于从万般悲喜的梦中,猛然醒来。
“母亲……是您……咳、咳咳……”
——在忆梦的尽处,他终于看见了,在这个世界上,那双独一无二、唯一能让他完全心安的眼睛。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