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份 (2023年) 欧美电影圈可真热闹，《芭比》与《奥本哈默》两套电影在美国以至多地同步上映，并在网路社交媒体上卷起了被称之为 Barbenheimer的新现象（被鼓励要争取在同一天到电影院观看完这两套电影）。相比之下，汤告鲁斯的《非常任务MI7》确实被比了下去。这三套电影我都在香港看过了，并想在此文借《奥本海默》与《芭比》来说一下WTF吧。

《奥本海默》与《芭比》虽然表面上看是完全不一样的电影，但由于各自都有强大的咖位，因此在美国电影排档上映的安排中，谨慎算好这两套电影理应各自有不同的目标人群，才将这两套重量级但不互相争夺票房的大片排在同一天上架。

第二次浪潮的人与物

但若然用上WTF所重视的底层结构来解读的话，却可以看到这两套电影有不少相通的地方。首先，从历史的人口结构来看，芭比娃娃与原子弹之父，都属于美国战后婴儿潮也认识的人与物，更是美国社会的文化符号。因此电影有这样一群基数最宠大的成年人群支持，票房同时大卖不以为奇。电影也在很多面向与我们活在2023年今天社会所面临的多重危机有强烈回响：《奥本海默》是关于大歼灭性武器生成的故事，迫着观众思考用新科技拯救地球，解决全球危机的简陋性与难以收摊的大后果性。《芭比》是关于今天活在表面多元但思想上还停留在父权社会下的性别现况，得须借用芭比娃娃来浮现社会深层的面里不一，赋能女性走上寻找真正自我的故事。

两套电影里的对象，原子弹与芭比娃娃，都是名符其实的第二次浪潮工业化生产的产物（出自托弗勒的《第三次浪潮》）。放置在这个年代思考，电影要求我们重新审视今天的女性身份与大歼灭性武器。两套电影皆透过最广为人传的媒界对人类文明往前的发展提出警告：除非人类在集体意识方面有所进化，否则眼前的路将会是险阻满途。

奥本海默：从个人到年代的背景

我个人更喜欢《奥本海默》，看完电影还是让我挺感触的。奥本海默既优秀（是属于最顶级的优秀）却在政治上可怜地天真。他的优秀让他有点目中无人、也多情，他同时有很高情操的道德良知，最后也因此被政治陷害。电影导演 Nolan将焦点都放在奥本海默一个人（天才、国家英雄，或是难得的跨界奇才）身上。但真正让我感触的（甚至是恐慌），是奥本海默所置身的年代与背景：冷战与核武的年代。因为我们好像在不到一个世纪的时候里，再次遇上了这个年代的冷战与核武级武器，只是情况要比以前复杂得多了。

如果仅聚焦在奥本海默个人身上，按照 Nolan 的说法，他一方面是加快结束二战的“那个人”，也是美苏之间冷战的搏奕下，迫令它们进入一个动态的相互制衡局面，结果是大规模战争暂停了长达七十年，各国之间得以享受历史上少见的长和平年代。同时他为人类打开了潘多拉盒子：让足以毁灭全球文明的武器出现在人世间。在这歼灭的威力是前所未有的。原子弹出现之前的世界，与它出现之后的世界，是完全的两个世界。人类的命运也从此不一样了。

集中化与集权化的曼克顿计划

若然用回 WTF 的语言来说，原子弹／曼克顿计划完全是托弗勒（Alvin Toffler）中所描述的第二次浪潮产物：人、财、物的“集中化”，从而换来权力的“集权化”；曼克顿计划里的人，多是高度“专技化”的科学家，并且必须用上区隔彼此不能相互沟通的方式来研制原子弹；整个曼克顿计划中只允许一个跨界了解全局的人存在，这个人就是奥本海默本人。因此，他也成为了背负一个年代罪业的国家英雄。在奥本海默的带领下，曼克顿计划成果超卓，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务，同时就也是一个高度集中化、高度专技化、高度集权化，甚至是高度同步化的结果，从而创造出一个将杀伤力“大量化”，无差别的歼灭敌人（与平民）的武器。曼克顿计划，也将所有权力完全集中在奥本海默一个人身上，让他拥有了普罗米修斯盗火之能，打开了足以灭絶人类的潘多拉盒子。

非常讽刺地，最不该属于那个工业年代的人，可能也是奥本海默本人。他作为最优秀的理论物理学家，有着对大世界的关切，同理共产主义，身体力行地捐钱支援科学家逃离纳綷德国；他自己与多个情人有复杂的感情，以及良知驱使下毫不忌讳的参与遏止核扩散，并反对美国继续研发更大杀伤力的氢气弹。奥本海默的特立独行（连带对政治上的过于天真的理解）让他成为了被恶意攻击的对象，也让他成为了一个年代的悲剧。电影好像在敍说一个意识超前于年代的人，在工业化生产年代巨大规范下所面临的无助、孤独与无奈。导演说好了，他拍这套电影就是要让你不安。

非战（anti-war）：原子弹的符号意义

在奥本海默的原意里，原子弹／核武器本身带有的震摄力，能产生一种思想上的制衡效应：它是一种思想上的武器。核武的符号意义就在于它的无差别毁灭性，没有一个国家希望它落在自己头上。拥有核武的国家，希望不用牺牲一兵一卒，在思想层面上已经搞定敌人。当你见到这个符号，你必须从心而发的胆战心惊。虽然第二次浪潮的权力重心在器、物、产上，是实实在在的”有”与“物”（例如核武），但这些器物产与人和社会交互后，涌现出思想层面上的符号意义，产生了第三次浪潮的新权力中心：概念与思想。第三次浪潮权力的发力点更多是在思想上，不在唯物上，它有一种穿透到思想的力量。因此，活在第三次浪潮的世界里，我们更要有一种摆脱符号枷锁的重新框定能力。这也说明为什么在新的时代里，具有独立批判的反思力是如此的重要。这样说来，核武的符号意义是恐惧，这应该是众所周知的。相比之下，芭比娃娃自诞生后一直在女权主义崛起的背景下，走进了一条就连Mattel公司自己也感到尴尬的死胡同。以至《芭比》电影想要我们反思的，不仅仅是女人的”我是谁”那么简单了，它同时也要我们反思性别议题矫枉过正的政治正确性，以及芭比娃娃多年来扭尽六壬也挣脱不了其“父权社会产物”的符号意义。

白人男性父权社会下的大量标准化

相映之下，《芭比》是一套想要用欢笑与娱乐为人们性别议题带来反思的电影。1959年诞生的芭比，同样是冷战年代的产物，同样也是婴儿潮出生的新生代女孩（1946－1964年之间出生的8,000万人口，占大概全美人口的三分之一）儿时的娃娃玩具。在庞大的人口基数下，芭比当然大卖了。《芭比》聪明地挑选它想起义的战场，就是在让芭比娃娃陷入尴尬的性别（gender）议题上。显然，今天性别的议题也不再是简单的男人与女人的问题了。它的涟渏效应可谓无远弗届，它同时是种族、宗教、性取向，以及任何生物功能上具有的差异性都可以被捞在其中了（并且都收归在一个被大幅简化的”多元化”概念下）。有趣的是，这一系列战场上的对手其实也只有一个：白人男性主导下的父权社会。

同样沿用托弗勒三次浪潮的结构进行思考，就不难看到60年代流行到不行的芭比娃娃，都是白人男性父权社会结构下投射的产物：金发、白人、美女、长脚、 丰胸、纤腰，加上一个标准白人美男 Ken 做为她的男伴。这些都是不拆不扣大量化、标准化、同步化、集权化的产物。就连电影里的主角玛格特-罗比所扮演的，就是所谓的"标准模型”（stereotype）。芭比随着六、七十年代女性主义的崛起，也沦落为最明显的被攻击对象，指控它在女孩们身上克隆一种父权社会“物化”女性的形象，是一种思想上必须要根除的病毒。上文提过了，思想是一种最具威力的武器，《芭比》正正也带出了思想病毒的破坏力。结果是迫令在现实中生产芭比娃娃的Mattel公司，为了剔去物化女性的标签，生产了一堆 ”多元化” 的芭比化身（不同的肤色、不同的职业专才）以及 ”多元化” 的Ken，并打造了一个能赋能与更多女孩的丰富、多元、又专贵女性形象的芭比乐园（Barbieland）。问题是，Mattel并没有回应今天女性崛起的真实诉求，芭比乐园里的多元，就像是进入了后现代相对主义的假多元世界一样，以一种足以令人尴尬的方式来延续芭比娃娃的生命周期。因此这次的《芭比》电影，算是很聪明地为 Mattel 带来一次解套的下台阶，让芭比有了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重新框定（reframing）与迭代进化的机会。

向公众公开告解的机会

《芭比》好比为Mattel设了一次向公众公开告解的机会：它所创造的芭比乐园，连同那些”多元化”的芭比化身，以为就能纠正第二次浪潮工业化生产的标准化与单一化。但它恰恰是在创造跟父权社会同构的性别问题（只不过是将男女的性别对换而已！）。在这个虚幻不真实的芭比乐园里，其实是在延续性别上的不平等、不公义、不尊重。这明显不是在多元意识主导下的多元、包容、公平、正义、尊重等价值观的展现。那只不过是唯市场主导里，用一种多元性来包装资本主义运作下对业绩与增长无止尽的追求而已。这种言行不一很多时候也是左翼觉醒远动（wokeism）最常踩到的误区。《芭比》想要利用电影来修正这个尴尬的局面。

无论如何，《芭比》的敍说多了一点说教式的刻意。刻意的背后是否又藏着跟父权结构一样的另一翻计算呢？我从制作《芭比》背后的导演访谈中倾向认为它是真心想要解开这个结，同时也借这个机会带出性别议题hold住两仪的重要性，当然也加插了很多要走到 U 的底部有关”我是谁”的探问。简单一句就是，社会进步并不容易，相要真正能“U到底部”的进化就更为艰难了。然而，这些都是我们在迈向第三次浪潮所必须具备的心智意识（只不过电影用一种极露骨的单向教条方式来引导大家接受这种主张）。幸好，导演加上演员们都没有让这一切有让人反感的感觉。它还是让你在多巴胺满满的粉红视觉下欣赏这套电影的幽默（以及一大堆植入式硬广！） 。当然，这也说明了我为什么会更喜欢《奥本海默》一些。

不再只是霸强对垒的年代

说到这里，我想要回扣到《奥本海默》对于今天世界相关的映射。今天世界，已经从迈向全球化共荣的世界观，退回到民粹主义下地缘政治的搏弈。然而，今天的地缘政治与当年的冷战两强对垒很不一样了。今天是一个搏弈味浓厚的多极世界，混合着错综复杂的“三体”竞合局面。核武也不再是美国与俄罗斯寡头垄断独有的武器，现在就连北韩、巴基斯坦等贫窮国家也玩上了，更不用说伊朗、沙特等国都在用自己的影响力希望成为核武的拥有国。这些不稳定的政权，如何看守着这种具有歼灭人类的战略性武器，将是我们人类共荣的下一个大议题。

要努力遏止权力云集化的怪圈

前面所说，核武前与核武后是完全不一样的世界。我们在回看过去差不多八十年的地缘政治可见一斑。今天，我们在这之上，又多加了另一个核武级的新科技：人工智能。借鉴曼克顿计划的经验，几乎可以预言人工智能出现之前，与它出现之后的世界，又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世界。人工智能借助于民营企业的开发，虽然本质上带有某种“去中心化”的符号意味，但以现在的走势看来，人工智能，连同它所需要的大数据与运算力，将会锁住在几家超大的科技巨头手里，同时也会倒流向军工复合体的集权化、集中化方向。人工智能打开的潘多拉盒子，不仅仅是这些” 超级云集化”的集中／集权效应，它同时也因为其算法的全渗透性源源不絶地生产假新闻、假知识，将不断产生另一种很诡异、去中心式的误导、支配、控制群众的判断，将民众的自主权推向自毁，交还到超级云集化后的权力中心。这些前所未有的挑战就摆在我们面前，只不过我们今天已经被种种新闻轰炸到麻木，分不清真假主次，更多的无奈于自己只是大系统下的一颗鸡蛋，根本无从撼动以至改变我们的未来。

当新闻已经显得无力，这两套电影利用另外一种轻易走进人群的娱乐维度，用着两种完全迴异的手法，勾出民众的关怀与忧虑，是大德也，更是此时此刻极需要共同发愿的一次 active hop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