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电视屏幕里,数万朝圣者聚集在原本不足一千人的费奥拉村,缓慢地往前移动,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细密的汗珠,虔诚地望向包围圈的圆心处,那里矗立着一座堆满鲜花的长方形祭台,不是很规整,显然是匆忙搭建而成。祭台的正中央,一间不大的石龛被块鲜红的绸缎覆盖,龛内供奉着玛哈蒂·特里帕蒂和丈夫桑杰·特里帕蒂的合照,年轻的新娘歪着头靠在丈夫的肩膀,眉眼弯弯,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溢满幸福。玛哈蒂的面容到处都是,大多来自村民在路边兜售的纪念品——镶有玛哈蒂照片的相框以及大幅海报,照片被极度美化,沐浴在圣洁的光辉中,宛如庇佑信众的母神。锣鼓喧天中一顶披红挂彩的帕尔吉被抬过来,民众争先恐后地上来触摸,镜头前一位中年妇女红着眼眶说:“娑提·玛塔,保佑我婚姻幸福安稳。”帕尔吉内仅有一件红色的嫁衣,新娘已于十三天前在烈焰中跟着丈夫去往了天国。嫁衣被披在石龛旁的人偶上,颂歌响起,有人高喊:“娑提·玛塔万岁!”
“愚民!”
莎薇娜‘啪’地关掉电视,房间里只剩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她走到厨房,接了一大杯凉水,仰头灌下,不小心呛了一口,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好一会才平复下来。电话铃响起,是报社社长打来的,让莎薇娜去维伦达文做个采访,她犹豫了下,拒绝了。莎薇娜讲述了一遍费奥拉村的娑提事件,说这件事更有新闻价值和社会意义,社长被她说服,让莎薇娜赶快行动,报纸将给她开设一个专栏。放下电话,莎薇娜立马订了第二天到拉贾斯坦邦的首府——斋浦尔的火车票。
火车慢悠悠地在铁轨上爬行,发出沉重而有节奏的“哐当,哐当”,与这个古老国度的步履蹒跚很合拍。好在莎薇娜坐的是一等车厢,宽敞安静,不用跟那些普通百姓像鱼一样塞进罐头里。当年在英国求学的时候,每每看到电视里关于印度火车的种种乱象,脸上总挂不住,那时,她便暗下决心要留在英国工作,远离故国的不堪。然而,多年前发生在中央邦的一起强奸案,让她改变了主意,当时两名警察轮暴了一个十四岁女孩,却被最高法院判处无罪,引发全国性的抗议,反强奸的妇女团体成立,不遗余力地在媒体上大声呼号,迫使几年后当局修改了相关法律。彼时,她坐在异国的咖啡馆,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她的同胞姐妹们正在经历着什么。一股混合着羞愧与责任感的洪流,冲垮了她为自己规划的安逸未来。于是,毕业后她毅然放弃了伦敦的工作机会,选择回国,一头扎进传媒业,做了一名调查记者,为遭遇各种困境的妇女发声。在此之前,她对“娑提”的认知,几乎完全来自于书上记载和长辈口中的“旧闻”,以为这个古老的习俗早已消散于历史,被扫进垃圾堆。看来自己还是太孤陋寡闻了,尤其对偏远乡村所知甚少,根据这几天查到的资料,印度独立后的这四十年,记录在案的娑提事件就有三十多起,以各邦基层政府的懒散,想必还有许多被掩盖的寡妇殉夫事件,未进入公众视野。她出生在新德里的高级知识分子家庭,从小便被送到国外念书,开明的父母和优渥的成长环境让她对印度文化多了份浪漫的想象,而回国工作后,碰到的各种匪夷所思事件却让她如泼冷水。思及这些,她不禁叹了口气,扭头看向窗外,此时火车正经过一大片棉花田,妇女们正弯腰采摘,褪色的纱丽被高高撩起,在腿间打了个结,很多人还背着孩子,小脑袋随着母亲身体的晃动摆来摆去。这些画面已经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演了千年,未曾改变。
到达斋浦尔后,莎薇娜雇了辆吉普车,在飞扬的尘土中颠簸几个小时,终于驶抵管辖费奥拉村及其周边的拉赫曼加尔镇。警局在镇中心,接待她的是一位年轻的女警,名叫普里娅,听完来意后,苦笑了一下,“当天就是我接的警。”
娑提案当天,普里娅接到报警,迅速赶往现场,却遭到围观的人群投掷石块阻拦,在这个穷乡僻壤,长老、祭司更有权威,他们根本不把这些基层小警察放在眼里。那时火已经燃烧起来,熊熊烈焰中传来玛哈蒂的呻吟,当他们好不容易挤开人群,地上只剩一片未烬的炭火——夫妻俩身上被泼了柴油,烧得很干净。最让人震惊的是,立马有人跳上灰堆,翻找新娘留下的首饰。后来武装警察来了,才控制住场面,并带走阻挠施救的几位嫌疑人,他们都是玛哈蒂的亲属。
“那嫌疑人呢,我可以采访吗?”
“已经放了。”
“为什么?”
“这是警长的命令。”
莎薇娜刚想继续追问,普里娅抢先说道:“其他的事情,你还是去问警长吧。”
普里娅给警长办公室打电话,却被告知警长临时有事去斋浦尔了。
临近傍晚了,普里娅收拾东西准备下班,莎薇娜邀请她一起吃个饭。
好不容易在街边找到个还算干净的饭馆,莎薇娜开门见山,问普里娅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普里娅迟疑了下,没说话。
莎薇娜从怀里掏出块手表,递过去,“别客气,咱们刚认识,算是见面礼。”
普里娅推开了,“记者女士,您想多了......我当警察是有理想的......”
“普里娅,那我直说吧,你不认为玛哈蒂是被胁迫的吗?要不那几个人为啥阻挠?”
“老实说,我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案件,我也不相信玛哈蒂是自愿的,可取证太难了......”
“那你愿意帮我一起调查吗?”
“根据当年英国人留下的法律,胁迫寡妇殉夫可是要追究刑事责任的。这种事情一旦坐实,地方政府会觉得没有颜面,警长更不会同意......”
“我明白你的难处......那你知道嫌疑人都有谁吗?”
“我有名单,可以给你。”
“哇,太感谢你了,等下次有机会请你吃顿好的。”
“您客气了,我们这小地方,条件不好,您这大记者,在这可要遭点罪......”
吃完饭,普里娅回到警局抄录了一份嫌疑人名单,送给了莎薇娜。
莎薇娜找了家旅馆住下,陈旧的房间弥漫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浊气,混杂着年久失修的霉味与廉价的香料气息,莎薇娜打开窗户,将头伸出窗外,深呼一口气。
回过头,她给自己削了个苹果,边吃边拿出普里娅给她那份名单,并根据普里娅透露的一些口供,整理到笔记本上。
【乌塔西】玛哈蒂的妯娌,是老公大哥的妻子,平日关系一般,但也没有大的矛盾。娑提日那天,她负责给玛哈蒂准备衣服,化妆打扮。
【纳塔克】玛哈蒂的小叔子,老公桑杰·特里帕蒂的弟弟,有小过节,不严重。他负责准备场地,堆放柴火。
【拉吉】玛哈蒂的大伯子,桑杰的哥哥,吵过架,来往不多。他负责带领众人唱歌,组织打鼓奏乐。
【苏克】玛哈蒂的公爹,瘸子,平日拄着拐杖。因礼节问题,打过儿媳,但影响不大。他负责协调仪式进程,出钱采买所需物品及支付各种费用。
【潘迪特·夏尔马】桑杰的舅舅,是一名祭司,主持了当天的仪式。玛哈蒂对夏马尔最为信任。
莎薇娜笃定地认为玛哈蒂不是自愿的,肯定有人进行了胁迫,几位嫌疑人都有可能,甚或他们是共谋,要是能找到证据,她就可以在专栏上登出,制造舆情压力,那时邦政府便没有理由无动于衷,基层警局将不得不重启调查。
莎薇娜查过档案,历史上的娑提事件,大多牵涉财产分配问题,夫家觊觎丈夫死后留下的家当,会胁迫女方殉夫,以独霸全部钱财。也许,调查可以以此作为突破口。
第二天,她租了辆摩托车,来到费奥拉村,这里大多是泥土房,偶尔几座砖瓦房也是灰蒙蒙的。村前有条小河,漂着烂菜叶,几头牛在岸边饮水,一群孩子在里面嬉戏。很快她就看到了祭台,在小河的东侧,地上还燃着香火,朝圣者正在那里祭拜。一位老太太告诉她,这儿现在比村里的湿婆庙香火更旺。莎薇娜拿出包茶叶送给老人,请她聊聊玛哈蒂的情况,老人说,玛哈蒂并不是村子里第一个殉夫的,三十年前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寡妇也曾于丈夫去世后和他一起踏入火堆,村里还有她的墓石,再往前,她的长辈讲过更多这样的故事。“她们很幸福,追随她们的男人去天国享福了。”
玛哈蒂才十九岁,嫁过来不到七个月,丈夫桑杰·特里帕蒂就生了重病。他们夫妻感情很好,很少听到他们不睦的消息。特里帕蒂家是婆罗门,受人尊敬,除了种地,他们还有间村子里唯一的商店,玛哈蒂手巧,刺绣活一流,日子过得比大多数村民都好。只不过,玛哈蒂出身的种姓低,在家里有些抬不起头。
“奶奶,玛哈蒂是自己走向火堆的吗?”
“我记得那天,乌塔西搀着玛哈蒂下了帕尔吉,走了几米,玛哈蒂便自己爬到柴火堆上面,把桑杰的头枕在自己腿上.......”
“当时玛哈蒂是什么表情?”
“至少在火烧起来前,她面容都很平静.......”
“那之后呢?”
“哎,我老婆子胆小,没往前挤,那些锣鼓声把我震得头有些晕......”
“您觉得玛哈蒂为什么要这样做?”
“对于一名寡妇来讲,这是最好的出路了......”有个朝拜者恰好从旁边经过,老人揉了揉眼睛,“玛哈蒂现在是女神啦,这不是好事吗?......你看,很多外地的人都过来祭拜,尤其是“解脱日”那天,真是风光啊,我们也跟着沾了不少福气呢......”
“您觉得玛哈蒂是自愿的吗?”
“哎呀,我还要回家去做牛粪饼......先走了呀......”
莎薇娜一路打听,来到特里帕蒂家。特里帕蒂一大家子住在个大院子里,几间瓦房连在一起,包括他的两个哥哥、嫂子,还有爸爸,二嫂常年在阿玛尔老爷家做保姆,很少回来。桑杰爸爸去斋浦尔探望一个远房亲戚,他的两个儿子都在外面干活,只有大儿媳乌塔西在家。
乌塔西是个皮肤粗糙、身材臃肿的中年女人,对远道而来的女记者送给她的防晒乳很好奇,一个劲打听是什么牌子的,重复几遍才说对上面的英文名字。面对提问,她几乎不假思索,嘴巴比脑袋更快,“谁能想到呀!她平时见蟑螂都怕,居然还有这样的胆,准是娑提女神上了身,借了她的身子显圣。”
“娑提当天,玛哈蒂的状态如何?”
“我给她抹掉朱砂、梳洗头发的时候,平静得很,她很清楚自己要做的事。“
“桑杰的死,对她打击很大吧?”
“桑杰比玛哈蒂大十二岁,平日里可疼她啦,他走的那天,玛哈蒂哭成泪人,嗓子都哑了,我们都劝不住呀......”
“对了,他们夫妻留下的家产怎么分?”
“家产啊......咳,能有什么?就棚里的两头牛......”
“我听说他们还有间商店?”
“那铺子啊,当初也是公公出的本钱,挣钱不少,也没见分我们点......具体怎么办,得听公公的。”
“玛哈蒂的嫁妆呢?”
“嫁妆?......她家里倒是有点钱,但嫁妆吝啬得很,按说,他们一个吠舍,攀上我们婆罗门,本该风风光光地拿出点像样的东西,可我就看见不到四托拉的两条金项链,外加一台缝纫机,一辆自行车,至于压箱底的现金……谁知道呢,又不会摊开给我们瞧。”
“那你公公怎么会同意低种姓人家的姑娘嫁过来呢?”
“还不是我那个小叔子,被玛哈蒂迷了心窍呗,瞧她那对乱跳的大奶子,饱满圆润的大屁股,勾人的媚眼......”
“哦,原来是桑杰执意要娶玛哈蒂啊?”
“桑杰打小聪明,长得又俊,如同神庙里的克利须那,公公婆婆最疼的就是他,中学毕业后,桑杰留在斋浦尔的一家寺院做助理,那是个受人尊敬的职位,他干活妥帖,很受器重。可惜,婆婆去世后,他惦念老父亲,便辞去工作,回到村中......家里就他算见过世面,我们都挺尊重他的意见......你知道,在寺院工作过的人,心思纯净得像恒河水,当年啊,他跟一个高尔婆罗门姑娘相好,都行‘蒂尔礼’了,那姑娘却突然离他而去,说是去国外读书了,谁知道是真是假呢......这段感情对他打击太大了,人都蔫得像干枯的禾苗,许久都没缓过来,直到遇到玛哈蒂......“
“你们平时跟她关系处得怎么样?”
“她知道自己身份不同,平日都小心翼翼的......我可没刻薄过她,至于男人们......总得给桑杰留面子不是?”
”她在这里还有其他朋友吗?“
”有几个不错的邻居姐妹,都是虔诚的教徒,常一起往夏马尔舅舅那跑。“
“对了,我听说玛哈蒂自焚那天,还试图往出跑了?”
“叫唤几声而已,哪能跑,小叔子给她打了镇定剂呢......”
“别听女人胡说八道。”
门外走进一个中年男人,黝黑的皮肤,壮硕的身材,两只小眼睛瞪着乌塔西。
乌塔西不吱声了,头转向一边。莎薇娜向男人做了自我介绍,男人的目光在她身上溜了一圈,“这里没啥新闻,玛哈蒂是自己往火里跳的。”
莎薇娜马上猜到了,这人是乌塔西的丈夫——拉吉。
“你出去吧,记者女士,要不,别怪我不客气。”
莎薇娜见对方不是善茬,扭头往外走,迎面又碰见一个男人,满脸络腮胡子,她想绕过他,男人却堵住了路。
“小娘们,还真水灵,城里来的吧?”
说着伸出手,捏了下莎薇娜的脸蛋,莎薇娜一个巴掌扇了过去。男人大怒,一把推倒莎薇娜,随即解下腰间的布带,将她的手反捆上,莎薇娜使劲挣脱,怎奈对方的手犹如钳子一般将她紧紧扣住。男人抱起她往另一间屋子走去,身后传来拉吉的声音:“纳塔克,悠着点,别弄太大动静,哈哈哈。”
尖锐的哨音响起,一辆摩托车停在门口,下来一个挺拔的女警,正是普里娅。她拔出枪,瞄准纳塔克,“放开她!”
纳塔克一松手,莎薇娜滚落在地,哎呦叫了一声。普里娅赶紧跑过来,除掉莎薇娜身上的布带,扶她站起。
“你为什么不逮捕纳塔克?”坐在摩托车后座的莎薇娜问。
“这种事多了去了,每天这里都在发生强奸案,你这种未遂的,警长不会管的......弄不好还会得罪桑杰的舅舅,那个村里的祭司。”
莎薇娜明白,在印度的乡村,祭司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所有人生的关键程序都需要他们来主持,即使村庄的世俗决策机构“长老会”在裁决纠纷时,也必须听取他们的意见。
“对了,警长已经回来了。”
“那你带我过去吧。”
普里娅将莎薇娜领进警长办公室,房间不大,却摆着一张大号桌子,占据了三分之一的空间,身材魁梧的警长坐在靠背椅子上,嘴里叼着根雪茄。
“警长先生,您能解释下放走那几个嫌疑人的理由吗?”
“你想抹黑我们吗?”
“身为记者,寻找新闻真相是我们的本职。”
“好吧,大记者,我告诉你,娑提流程都是桑杰父亲——苏克的安排,而苏克是按照儿媳玛哈蒂的要求做的。我这有苏克的口供,说得很清楚。”
“那怎么证明苏克说的话是真实的呢?”
“玛哈蒂已经死了,我们只能相信苏克的话。”
莎薇娜一时无语。
“莎薇娜女士,我尊重你的职业操守,不过,你要明白,我们当地政府很重视自身的名誉,我们伟大的印度更珍惜自己的文化,不容忍被恶意抹黑。”
莎薇娜悻悻地离开警局,准备回到住处,路过报摊,买了一份印有玛哈蒂大幅照片的报纸,那是份宗教日报,叫《法义觉醒报》,配图新闻说,一个名为“娑提委员会”的宗教组织,准备要在玛哈蒂的祭台处,修建一座神庙,号召信众踊跃捐款。文中使用了大量的溢美之词,称玛哈蒂殉夫事件为神迹,玛哈蒂因此完成了从凡人到永恒母神的转化。作者署名:潘迪特·夏尔马。
“娑提委员会”?居然还有这样一个组织,作者的名字有些熟,莎薇娜想了半天,才记起是玛哈蒂的舅舅,那个主持她娑提仪式的祭司。
她准备回去找普里娅,刚到门口,就见普里娅披散着头发,衣衫不整地跑了出来。莎薇娜忙问发生了什么,普里娅只是小声抽泣,莎薇娜只好叫来一辆摩托车,载她们回到自己的住处。
在喝了杯茶水后,普里娅才打破沉默,她说因为泄漏嫌疑人名单的事,警长刚才训斥了她,还撕开她的制服,用他的大手在她身上摸了一遍,她死命反抗,才逃脱出来。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女人在男人堆里上班太难了。”
莎薇娜搂过普里娅,说都是自己不好,牵连了她。
“我想通了,大不了不干了......”普里娅抬起头,盯着莎薇娜的眼睛,“姐姐,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你暂时先休息下吧......我要去找夏马尔祭司谈谈......”
“我知道他在哪,还是我带你过去吧,警长不会因为这点事再找我麻烦。“见莎薇娜默许了,普里娅又问道,“找他能问出什么呢?
“警长说,娑提流程都是按照玛哈蒂的意思来办的,玛哈蒂怎么会知道这些?我猜是夏尔马祭司告诉她的。”
路上,莎薇娜问起“娑提委员会”,普里娅说,当地的宗教组织多如牛毛,她也是因为玛哈蒂的事才听说的,祭台就是这个委员会建的,十三天后的“解脱日”,他们在那里组织了庆典,还收取门票,制作大量玛哈蒂的照片出售。
”回头,你帮我查下这个委员会的具体情况。“
普里娅载着莎薇娜来到湿婆神庙,祭司正在主持晚祷。礼毕后,祭司礼貌地接待了她们,令她们意外的是,他并不忌讳谈论玛哈蒂的殉夫事件。
“祭司大人,玛哈蒂是低种姓出身,娑提能洗去这种不纯洁吗?
“当然,尘世的屈辱都可以在烈火中被焚尽。”
“您是否这样开导过玛哈蒂?”
“她有着聪慧的心,她的愿望都是自然发生于内心,我做的也只是遵从于她的心灵。”
“那么,您一定感到无比荣耀。”
“我很高兴,是我的外甥媳妇而不是别人成为娑提女神,我很荣幸作为主持参与其中,它给我们家族带来了荣耀。”
“整个娑提的流程,是您告诉玛哈蒂的吗?”
“他们结婚、迁居,都是我主持的。自然,玛哈蒂在下决心跟随丈夫一起火葬的时候,会向我请教。”
“您应该知道,印度的法律禁止娑提,教唆、胁迫娑提都要入刑的。”
“法律管束行为,但无法评判心灵。当她决定要跟丈夫一起火葬的时候,我问她是否真心,她发誓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意愿,而我只是把她的愿望按照古来的娑提传统完成了。”
“祭司,您在主持仪式的时候,听见玛哈蒂的呻吟了吗?”
“我的耳中只有献给湿婆的诵经之声......要说有,那也只能是喜悦的祈祷。”
“喜悦?烈火焚身的疼痛,是十级痛感,她怎么会有喜悦?”
“这是信仰给她的力量,就像当年娑提女神为了表达对恋人湿婆的忠贞投身祭火,何尝感觉过疼痛?世世代代那些品德高贵的印度女性都以她为楷模。“
莎薇娜感觉胸腔里有团火焰要喷薄而出,整个身体都忍不住颤抖起来,一瞬间,她想伸出手,撕碎面前那张正在说教的脸。就在此时,身旁的普里娅拉了拉她的衣角。
“孩子,我知道你内心的想法。可你知道吗,我们印度的传统伦理正在遭受危机,物欲横流,道德沦丧,尤其是那些受过西方教育的人,带来了腐朽的个人主义,玛哈蒂捍卫了婚姻神圣与女性忠贞的传统,这是我们维系家庭与社会稳固的永恒价值。”
“如果维护传统,要牺牲女性的身体来捍卫,那这个传统还是不要了吧!”
莎薇娜起身冲出门外,跑到一棵树旁,手扶在上面,大口喘着粗气。普里娅追过来,轻拍她的后背。
回到旅馆莎薇娜洗了个澡,然后倒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着这几天的遭遇,迷迷糊糊中进入了梦乡,美丽的玛哈蒂穿着火红的新娘装,神情呆滞,脸上挂着泪珠,被夫家人簇拥着走向熊熊燃烧的火堆,莎薇娜冲上前,想拽住玛哈蒂,桑杰的两个哥哥拿着盾牌挡在她面前,上面刻满金色的ॐ字,她想绕过盾牌,更多的盾牌冒出来从四面八方向她合拢,她拔出剑,刺向盾牌,那些ॐ字飞旋而出,粘在她的剑上,剑身似冻住般,无法移动半分。此时,大火已经吞噬了玛哈蒂,尖锐的呼喊声传来——“莎薇娜!”
她一下子坐起。
“咚咚咚”,服务生敲开了门,普里娅领着个老妇人走了进来。普里娅介绍道,老妇人是玛哈蒂的母亲,今天来到警局控告,她坚称女儿的自焚是被逼迫的。老人家说,女儿出嫁的时候,他们家除了缝纫机、自行车,还给了三万卢比,按规矩,这笔钱本该由桑杰他们小两口自己留着,苏克以自己是残疾为由,硬是要走了一部分,可他还是不满意,总拿这件事抱怨,还因此跟玛哈蒂吵过架。所以,她怀疑是苏克为了独霸她们小两口的遗产,才逼玛哈蒂自焚。
莎薇娜告诉玛哈蒂母亲,乌塔西曾无意中透露,他们给玛哈蒂打了镇定剂。如果是苏克逼玛哈蒂自焚,那么其他人也逃脱不了干系,她决定把这些都写在她的报道里面。
玛哈蒂母亲一通感谢,她又提到玛哈蒂还有个表姐在维伦达文,叫米拉,两个人最为要好,只是自从去了“寡妇城”,她很少听到米拉的消息了。莎薇娜眼前一亮,想起社长曾让她去维伦达文采访,据说,那里居住着上万寡妇,有的是被夫家赶出来的,有的是不堪虐待逃出来的,生存艰难,靠施舍勉强度日。她觉得有必要去一趟那儿,说不定会有新的线索。
两天后,莎薇娜启程前往维伦达文。普里娅开车送她去火车站的路上说,经过调查,那个”娑提委员会“除了一些教会领袖组成的领导层,下面还有很多会员,里头居然还有苏克,以及玛哈蒂的名字。该委员会平日除了组织会员祭拜费奥拉村那个殉夫老寡妇的墓石,暗中还编了一本《娑提圣徒名录》,记录了拉贾斯坦邦半个世纪以来有据可查的的殉夫者的详细信息,并带领会员到当地祭拜。
莎薇娜听后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说什么好。
维伦达文是个只有几万人的小城,却有着四千多座神庙,走在这里的街道,没有市井的喧嚣,只有诵经的低回。她几经打听,在家名为“迦梨女神收容院”的地方,找到了米拉,她穿着粗糙的白色纱丽,头发已经剃掉,露出青白色。
米拉说,她和玛哈蒂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好得像一个人,什么事两个人都会跟对方分享。丈夫死后,她被夫家赶出门,辗转来到寡妇城,在这个简陋的收容院落脚,做些手工勉强糊口。这里卫生条件极差,经期只能用破布,因为痛经影响工作,只好割掉子宫。玛哈蒂常给她写信,她却很少回复,她怕玛哈蒂沾染到自己的晦气。
“谁能想到,她也做了寡妇,而且......”
米拉抹了把眼泪,从布包里取出一封信,递给莎薇娜,“你看看吧,这是玛哈蒂给我的绝笔信,也许有你要的答案。”
莎薇娜展开信纸,露出玛哈蒂娟秀的字体。
我最亲爱的米拉表姐:
你现在还好吗?
我的丈夫桑杰昨天永远合上了双眼。
一个月来,我一直盼望奇迹能够发生,为此我寻遍各种土方,到寺庙求来圣水,恳请克利须那展示慈悲,可是依然挡不住死神的脚步。我守在他的床头,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想起我和桑杰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我的泪水就无法止住。你知道,遇到他之前,我没有谈过恋爱,你说我心高,可是那些追求我的男孩,没有一个能让我心尖发颤,直到遇到桑杰。
请让我再讲一遍我和桑杰的相遇,以慰藉我现在这颗破碎的心。
那天在我们美丽的“蓝色之城”,我正在河边挖野菜,不小心滑进水里,河很深,我不会游泳,拼命扑腾,就在我以为一切都完了的时候,我的桑杰,神祇下凡般出现了,他跳进河里,拽住我的身体,那时我的脚被水草缠住,费了好半天劲才摆脱,爬上岸的时候,我们都瘫在地上。他说他是来焦特布尔进货的,顺便观赏下风景,他说大自然能让他心里平静,就连湿婆也流连其间。而我觉得那是湿婆神的设计,让我们命中注定在一起。他的双眼是那样的清澈,像城南的苏米特湖,映着我的倩影,我想时间要是永远停在那一刻多好啊,我就溺死在里面,永远不要爬出来。
我们凝视着对方,河水从我们的身上滴落,不知从哪来的勇气,我走到他的跟前,吻了他的脸颊。那一刻,我听到了他心脏狂乱的怦怦声。
当天晚上,我们就把自己交给了对方,让爱的火焰把我们烧焦融化。
可是当我知道他是个婆罗门的时候,有如遭到了雷击,我仿佛看到了雪山女神对我喷出的怒火。桑杰将我紧紧搂在怀里,发誓不会抛弃我,他说印度独立已经四十年了,法律上我们早已是一样的人。他会说服家人,家人一定会接纳我。
他给我的头上抹了朱砂,我成了他的新娘,我们发誓生死永不分离。
婚后的生活如此甜蜜,让我记得每一晚的缠绵,每一次他离去的背影。
我知道他的家人私下里还是对我有些看不起,可是桑杰像把大伞为我遮蔽了所有的风雨。
现在他走了,我失去了大伞的保护,我已经感受到那些向我投来的目光的变化。
你还记得吗?我们还是少女的时候,在焦特布尔,去过一次城北的山岗,那儿有座梅兰加尔古堡,经过七重门,参观城墙上刻着的三十多只血色手印,当时你跟我讲起,那是城堡主人曼·辛格王公的王后与妃子们,在自焚殉夫前留下的。嫁到费奥拉村后,我也曾随舅舅拜祭过本村殉夫老寡妇以及外地殉夫者的墓石。
那些手印,那些墓石,这几天一直频频出现我的梦里,让我辗转反侧。我去向舅舅夏马尔求教,他给我一本书,那上面记载着古老的娑提仪式。我问舅舅,“我跟桑杰真能在天堂相会吗?”,他说,我们不止能在天堂相会,娑提也会洗去我低种姓的不洁,会比人间更幸福。
我跟公公说了我的想法,他表示赞许,并承诺为我准备一切所需。
本来仪式要定在今天,可是,我的月经还没完,不符合娑提的规定,大概明天就可以了吧,希望吧。
我还是有些害怕,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忍受烈火焚身的痛楚,也许我应该想些别的办法抑制自己的胆怯。
我最亲爱的表姐,请不要为我流泪。
我希望得到你的祝福。
愿平安。
一周后,莎薇娜的调查报告发表,报告的最后她呼吁修改相关法律,将旁观、宣传、赞美娑提的行为都列为非法。报告引起广泛讨论,令莎薇娜想不到的是,支持玛哈蒂殉夫行为的大有人在,甚至有以捍卫传统家庭价值为名的妇女组织加入到支持者的队列,外国媒体也争相报道,有位欧洲学者称每一种文化习俗都有它存在的道理,应该努力从当地人的内心世界去理解它。
普里娅寄来张照片,在玛哈蒂的殉夫地,修建中的神庙前,一个身穿红色纱丽的小女孩,正将新鲜的花环挂上祭坛,稚嫩的脸上写满虔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