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瓜子是一个女孩的绰号。
她确实长着一张白皙的瓜子脸,一双清澈的杏核眼,一口洁白的编贝齿。20多年来,她嗑过的瓜子皮如果攒起来,可堆山,可填湖。奇怪的是,她牙齿上却没什么豁口,身材也修长得如同一枚牙签瓜子。
在旅游大巴上一面眺望远处的玉龙雪山,她一面从包里掏出一袋五香瓜子。阅瓜子无数,五香味仍是她的最爱。
细长的手指如拈花一般将一颗瓜子投入齿间,“格、格”两响,舌头一卷,瓜子仁便碎成齑粉,在口中爆发出一股咸香脆甜的美味。
“格、格” “格、格”……瓜子这东西一嗑起来,便很难停下来。
望着美景,嗑着瓜子,她的心情也好起来。
其实她来丽江,是一时冲动。恋爱一年多的男友和她分手了,她的心仿佛一颗进入吃货嘴中的瓜子,碎成了一片。
中国人可以说是世界上最爱也最会吃瓜子的人,嗑瓜子简直可以算是“国粹”之一。然而,她的那一位却是个例外,不但不喜欢嗑,甚至讨厌别人嗑。这一年多,她几乎没有当着他的面嗑过瓜子,当然背地里难免大嗑特嗑。
由嗑瓜子引发的小谎言,小摩擦,小口角,把他们的感情侵蚀得体无完肤。尽管他在别的方面算得上优秀,长得也比较帅,但这样驴唇不对马嘴的恋情终究走向了坟墓。
嗑瓜子,有什么错?她气愤、伤心之余,索性来了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从华北平原直飞到彩云之南。
都说丽江是艳遇之城,狗屁,没有一个男人接近过她。当然,她自己看不到自己脸上的冰霜。
“格、格” “格、格”……她边盯着窗外闪过的山野,边行云流水地嗑瓜子。
2
“对不起,瓜子能让我吃点吗?”一个声音让她把脑袋转了回来,声源是邻座的男子,看样子也是20多岁。
那是一个长相普通的男子,扔进人堆里连个泡都不会冒出来。如果非要比喻,那他算是西瓜子,脸圆圆的,黑黑的,长得倒算高大。
她没有说话,把整袋瓜子都塞进他手中。
“谢谢,谢谢。”他忙不迭地说,“刚才看你嗑得太香了,我原本想忍一忍下车再去买一袋,不过实在忍不住了。”
她扑哧一声笑了,遇到了同道中人。
互相攀谈了几句,两个人都笑了——他们竟然来自同一座城市,竟然又在几千里外的丽江上了同一辆大巴车,竟然还是邻座,真是“黑猩猩上厕所——猿粪”呀。
他说他叫石磊。她说她叫瓜子。
两个人一起嗑瓜子。他自然不是她的对手,不过速度也够快,瓜子塞进嘴中,“咔”,“噗”,壳飞,仁留,如同麦子进了脱粒机。
“你一个人来这里的吗?”他问。
“嗯。”
“为什么?”
“旅游啊,想来看大雪山。”她说,“你又为什么来?”
“我之前开了一个小公司,经济不景气,破产了。暂时没什么事,我想出来转转,冷静一下,想想以后该怎么办。”
“我也是一个人,不如我们一会儿同游吧,也好有个照应。”他又从袋中倒出一些瓜子,“吃完这包,我回请你。”
“好。”她看了眼窗外。
3
下了车,买好门票,石磊突然消失了。再回来,抱着两件羽绒服,两瓶氧气。“防寒,防高反。”他说。
这里海拔3500多米,虽然往上看还有玉龙雪山高耸,但往下看已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让人心情舒畅。
上了缆车,他们沿着冰川公园大索道直冲向海拔4508米。脚踏到实地,他们很兴奋,从来没有来到过这么高的地方。抬头望,还没到山顶。
爬山,辛苦地爬山。离旅客所能到达的最高点4680米处不过差着海拔100多米,然而这段路却如天堑,许多人爬不上去,稀薄的氧气严重地削弱了身体机能。
石磊和瓜子前面爬得太快,过了中途都气喘吁吁了,不得不拿出氧气瓶。深吸一口,能顺利呼吸的感觉真好。
爬到刻着“4680”的巨石跟前,两人终于松了一口气,请人给照了几张合影,便让开那所有人都要与之合影的道具。
天蓝得无与伦比,美得像一曲深入灵魂的布鲁斯。白云随风飘摇,如同玉龙雪山吐出的巨龙的气息。皑皑白雪,使灰色的山石显得格外苍凉。太阳高悬天穹,俯照万物,寰宇澄澈,醉人心脾。
让所有的不开心,都随着海拔4680米的罡风呼啸远去吧,让心灵回归圣洁的宁静。
她又从包里取出瓜子,与他同嗑,周围一片异样的目光。也是,在不少人冻得直打哆嗦或高反得头痛欲裂的雪山上,一男一女一边吸着氧气一边嗑瓜子,那动作确实太帅了。
那瓜子是什么滋味?嗯,是高处不胜寒的滋味。
4
回到丽江,石磊和瓜子开始一起逛古城,他买了瓜子请她吃,互留了电话。
夜幕降临,他们像很多年轻人一样溜达到了酒吧街,找了家相对安静的店钻进去。
“你这么爱吃瓜子,会自己做瓜子吗?”石磊问。
“当然。”她不无自豪地说。
“你要是教我一种做法,我就一口气吹一瓶啤酒。”他说。
“别吹牛就行。”她淡淡地说。
教什么?自然教五香瓜子的做法。
精选饱满葵花籽1千克,洗干净。取一块白纱布,放入花椒五六十粒,八角六七颗,甘草十来片,桂皮一小块,小茴香一小撮,也可加入生姜、丁香等,用绳子扎成料包。
他干了一杯啤酒。
加盐20来克,水煮20分钟,倒出沥干水分,捡出料包。
他又干了一杯。
取只平底锅,将瓜子倒入,小火,不停翻炒,10分钟后倒出,平摊,晾干,即可。炒制过程中也可再加入少量盐、糖,口感更好。
他掂起一整瓶啤酒,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放下空瓶子,他打了个长长的嗝。“好爽,好爽。”他说。
“你喜欢吃什么瓜子?”他又问。
“凡是瓜子,无所不吃。西瓜子,葵瓜子,南瓜子等等,都喜欢;五香的,干炒的,奶油的,蜂蜜的,焦糖的,红枣的,香辣的,椒盐的,绿茶的,水果的,鸡汁的,肉香的,都爱吃。感觉我上辈子好像是只松鼠似的。”她说。
“嗑瓜子,其实嗑的是动作。”他说,“重点不在于嗑到嘴里的是什么,而是那不断往嘴里放瓜子的习惯性动作,那咬开外壳取得内核的成就感,那一次次小小的愉悦和对下一次奖励的期许。嘎嘣一嗑,便是一个付出劳动、取得收获的周期,这周期简短得让人不知不觉着迷、上瘾。若论Kill Time,没有什么比瓜子更合适的了。归根到底,嗑瓜子嗑的是寂寞。”
“瓜子我嗑了很多,不过从来都没有想过为什么。”她说,“为你刚才的醍醐灌顶,干一杯。”
夜色茫茫,灯红酒绿,最容易让人怅惘,他们的酒越喝越多。
5
睁开眼睛时,瓜子发现自己躺在宾馆的床上,身边是还在熟睡的石磊。
她先是心头火起,继而发现自己昨天穿的衣服仍在身上,石磊也仍然穿着昨日的那一身。她把他摇醒,他赶忙道歉,“房间里只有一张床”。
好吧,虽然同床过了,不过什么都没发生,他要么够绅士,要么也是喝得太多了。瓜子这样想,放下了一颗心,但又莫名地有些失落。
为表示道歉,石磊请瓜子吃了顿大餐,又陪她逛了一整天古城,购物狂欢。这是瓜子近来过得最快乐的一天,明天,她就要走了,他的机票要晚两天。
这天晚上,瓜子回自己的住处,收拾了行李。
去机场,无人送,她孤单地拖着行李箱进了候机大厅。
飞机呼啸着冲上苍穹,舷窗外天幕湛蓝,但她觉得没有玉龙雪山上的蓝天那么纯洁,那么惊心动魄,她的心里有些失望。
6
回到北方那座熟悉的城市,进了家门,瓜子吃了些东西,便开始睡觉,睡得昏天黑地,连绵逶迤。出游一趟,失恋的苦痛减轻了不少,然而心里的空洞依然张着血盆大口,吞噬着她的快乐和面对未来的勇气。
悠悠醒转,瓜子习惯性地抓过手机看了一眼,竟然一连睡了13个小时。
手机上有两条短信,都是石磊发来的。
“瓜子,我喜欢你。我知道自己这么说有些唐突,但这是我的心里话。和你分别后,我一直在想你。有个成语叫一见钟情,我想我对你就是。希望你不要马上拒绝我,等我回去,我们再继续交往,好吗?”
“爱你就像爱瓜子。每一次见到,都心动不已;每一次享受,都欲罢不能;品尝再多次,都不会餍足;吃过再多次,都不会疲倦。如果你是一颗瓜子,那我愿做一味香料,经百煮犹愿入你心,历万炒粉身不相弃。”
瓜子读后,呆了几分钟,然后回了一条短信:“我会煮两斤瓜子,留一半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