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见了吗,那个就是我的父亲。
阳光下,一个老人戴着一顶本山帽,帽檐上满是锯末渣,佝偻着身子,上身一件黑色旧棉袄,老式西裤腿上沾满了碎木屑。只见他将一块木板的一端杵在地上,黝黑粗糙的双手托着另一端,眼睑低垂,一只眼闭着,另一只眼眯着由上向下将木板扫视了一下,爬满皱纹的脸上绽放出了笑容“这块板可真好,做个独木案板多带劲”。说着把木板放在旁边的电刨子上,拍了拍身上的土,顺手拿起板凳上的烟盒,掏出打火机,不一会儿烟雾缭绕。
没错,这个老人就是我的父亲。
我一直是害怕他的。我和父亲相差将近40岁,在我记事儿起,他就是一个严肃的、不苟言笑的、甚至有点威权主义的中年人。吃饭时,母亲和我们挤在小桌子上,他自己在方桌上。即使到了现在,我们在一个饭桌吃饭,他也会坐在正北方主位上。上饭端粥时,也总是先给父亲。我的印象中,父亲的头发就没有黑过,最年轻时也是灰白,在上高中后几乎就已是花白。小学时知道同学们的爸爸都是30岁左右,头发乌黑的年轻人模样,心中既震惊又羡慕,甚至还生出一丝自卑,走在大街上看到父亲,都不愿意打招呼。自幼体弱的我,几乎每个假期都写不完作业,不是谎报开学时间,就是直接装病,有时也会是真生病,但用的多了不管真假都算作假,迎来的就是父亲的暴揍。记得有一次从老院子打到新院子,时隔多年我仍然记得他暴怒的样子。
有时,他也是我的骄傲。父亲爱看书,他的床头总会放着几本书,有木工书,有广告小报,故事会,还有我们用过的教材之类的。在他的影响下,我也从小喜欢上了读书,只要有字就会拿上来看一看。他的字刚柔并济、波磔分明,与他的粗粝朴素的农民形象毫不相关。每个学期发了新书,使用新作业本时,我都会小心翼翼的让父亲替我写上名字。小时候,我也会好奇怎么父亲这么爱看书,字还写得这么好,直到二三年级时知道父亲是高中毕业。自那时起,我对父亲的感情除了恐惧外,还增加了一些崇拜。那可是高中啊,即便是同学们的年轻父母们多数也只是止步于初中而已。不由得我生出了一些骄傲,还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嘿,我爹还是挺牛的,
随着年纪渐长,父亲的健康逐渐成为我最关心的事。父亲有高血压,很早时就吃着降压药。高中时,我读的寄宿制学校,两周回家一次。由于学习压力和住宿压力,让我产生了极大的不安全感,学习成绩更是一塌糊涂,让我对回家产生了极大的抗拒。经过分科之后,终于从普通班考入重点班,以为一切都慢慢变好时,一次跟家人打电话时得知父亲由于的咯血正在医院做检查,犹如一道晴天霹雳。庆幸的是经检查只是吃东西划伤了嗓子。近些年先后去过几次医院,每一次去感觉会让人心里一紧。
我和父亲交流不多。但我知道,我是他的骄傲。高考后,我成为家族第一个大学生,四年后成为第一个研究生,毕业后又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不善言谈的父亲听到邻居们的夸奖时也会变得自信健谈。父亲对我的严厉渐渐褪去,那双严厉的目光慢慢变得温和,很多事情开始询问我的想法。在我短暂回家时,那个爬满皱纹的面容会笑得合不拢嘴,得知我要返程时,也会默默起个大早去买我喜欢吃的手工千页豆腐。
近两年,父亲、母亲身体大不如前,相继住院。这次过年我便休了一次长假,好好的在家陪陪他们。也正是在这段时间,让我有机会好好的观察他们。看到村子的变化,我写下了《时代浪潮奔涌下小村落的逆袭与蝶变》,有意识的记录母亲的一天在忙碌些什么,于是就有了《平凡的一天》,当我把视角对准父亲时,我才意识到,我好像并不了解这他。那天,和父亲闲聊,才知道他这一生的波澜壮阔。
父亲,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那是段激情燃烧的岁月,国家层面完成了土地改革,“三反”“五反”运动正值高潮。在缺衣少粮的时代长大,记得一次聊天时,父亲提到他小时候放学回家就喊饿,老奶奶便从屋里拿出一个手绢,父亲慢慢打开后是半块窝窝头。父亲说,那是他吃到的最好吃的东西,比蜜还甜。中学时遇上了动荡年代,教学秩序被破坏,学业断断续续,拿到一纸毕业证后便开始了打工生活。在报纸上得知恢复高考时,父亲已经得工作四五年了,虽然参加了高考,但显然只是徒增遗憾的一次尝试。高考后,他继续回去做小木匠。
七十年代末已经开始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但到了八十年代初才开始全国推广。在这之前,全村是“大锅饭”式的公社生活。绝大多数村民是在挣工分度日,能跟着工队出来干活也是少数人才有的待遇。父亲起初是在天津大港,两三年后回到了县里跟着村里的建筑队,在各个单位揽活儿,打家具。随后村里建筑队解散,镇上又成立了新的国企,签了劳务合同后又跟着在镇上干活。据父亲回忆,那时候村里挣工分一个月两块五,父亲则能挣到三十块钱。
在八十年代民营经济异军突起的年代,三十岁左右的父亲也不再与镇上的国企续签合同,而是和同乡去县里的各大政府单位揽活,给这些单位定制柜子、茶几、办公桌之类的。那时父亲一个月能挣到七十多块。到了九十年代初,在家族叔叔的建议下,父亲不再从事木匠工作,而是拿出所有积蓄购置了一辆拖拉机,和母亲一起做起了倒卖炉渣的生意。这是个体力活,需要一铁锹一铁锹的往车斗中装车,装满后运送至修房盖屋的人家院中,一趟能挣近百元。同期解散大锅饭后老百姓大多去了村头的耐火材料厂,月工资仅有三四百块。为了养活一大家人,父母早出晚归是常态,小时候没写完作业时,就怕听到有拖拉机的响动,因为这意味着父亲回家了。在他们一铁锨一铁锨,一车一车的运输中,家里早早安装上了电视,冰箱,电话,修房盖屋成为别人口中的殷实家庭。
到了新千年后,县里羊绒加工产业的兴起,村里陆续有人开始买梳绒机从事羊绒加工了。父亲又再一次转行投入这个新兴的行业。在将近十年的时间里,我们家陆续添置了三台。家里乃至整个村里都是轰隆隆的声响。出门办事,门口聊天的人们也都是穿着工装,身上裤腿上沾满了细碎毛渣。
到网络电商兴起时,一直紧跟时代潮流的父亲第一次成为了反对派,年逾花甲的他不能理解网上挣钱的逻辑,不相信敲敲键盘就能挣钱。不过在看到周边陆续有发家致富的邻里后,父亲便不再阻拦。后面的成果证明,这次依旧是一个新潮流,只是父亲老了。
随着孩子们各个成家立业,不再需要父亲为家里操持。但闲不住的父亲,又拿起闲置多年的刨子,齿锯。家里又开始响起了电刨子刺耳的轰鸣。家里大大小小的木头又开始堆成了小山。但没过几天,那些小山,就变成了桌椅板凳。
返程前,难得跟父亲聊天,说新房才装修完,让父亲给做一块案板。父亲一脸自豪“早就给你准备好了”。说着母亲便说就在东屋那边,自己去挑一个吧。
我看着那块案板,平整、结实,没有一丝裂纹,拎在手里沉甸甸的,像极了父亲对于子女们的爱,那么厚重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