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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姨的女儿这个月十六号给孩子摆满月酒，特邀请她的好朋友——老妈——带我一同前往。

她的理由是，满月酒上人多，其中不乏有志的单身好青年，对于我，是个大好的“相亲”机会。

我愿意和老妈一起去，倒不是全冲着“有志的单身好青年”，我是对英姨和她的女儿好奇。

英姨人善良，在老妈等一众老人中颇有盛名，但有段时间，因为她女儿当年的婚事，她的好名声遭遇了一次不小的毁损。

英姨的老公是个老实人，不抽烟不喝酒，唯一爱好就是买彩票。每月工资起码有四分之一花在彩票上，买了十几年，最大的中奖额是两千。俩口子经常为这事吵。

英姨的女儿从小优秀，重点中学、重点大学，一路到五百强企业，给英姨争了不少脸面。

老公没出息，自己早早内退，英姨唯一的愿望就是女儿的婚事能顺利、荣光。

她这边撒出话请亲朋好友帮女儿介绍青年才俊，不想老公那头犯糊涂，擅自和别人约了亲。

英姨的老公经常到一家彩票站买彩票，和老板、老板娘都很熟，知道他们家有个儿子也是重点大学毕业，年龄、学历、才华、性格都和自家女儿相当，加上对方有意笼络，告诉他已经为儿子置办了两套房产，还有车，英姨老公心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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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票站老板请他吃了一顿饭，忽悠着他把俩孩子见面的时间定下来，他回家后明白过来，怕英姨不同意，冲他发火，索性背着英姨，偷偷给女儿说了此事。

“爸已经答应人家了，你怎么也得去见一面，你放心，那家儿子爸见过，人样好，家里条件也好，你就当帮爸忙，成不成的去见一面，啊？”

女儿不忍心老爸为难，答应与对方见面。

没想到一见面，竟然相谈甚欢，互相留了联系方式，私下悄悄保持着联系。

等英姨这边收集了四五个不错的对象，准备安排女儿去逐个见面时，才从女儿嘴里知道了真相。

英姨那个气啊，追着老头骂，俩人在屋里绕圈圈，老头说：“我也是好心，我只是牵个线，谁知道俩娃能谈成！人家娃好家好，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有什么不满意的？英姨心说，女孩嫁人，譬如第二次投胎，一定要找个合心合意的，且不说对方家庭条件，单男孩本人，样貌、才学、工作，至少得取个中上吧；

还有对方的家庭，也是相当重要，有多少女孩就是婚前百好千好，婚后因为婆媳矛盾、妯娌矛盾，闹得鸡飞狗跳。

老头说：“人家娃没一点问题，绝对包你满意；人家的家庭也简单，独生子，父母都年轻，明事理，早说了结婚后不和小俩口一块过。我给你说啊，其实，他们见过咱娃，他们就是看上咱娃的人了。其他啥都不挑。

他们说了，只要你同意，聘礼由你提，陪嫁你随意！人家还说，以后有了孙子，你想带就带，不想带他们带，要是小俩口不愿意他们参合，他们就出钱请人带！多好！”

英姨追老头的步子慢慢停下来，她在心里拿老头说的信息和手里收集的四五个相亲对象的条件比较，觉得这样说的话，其实也还过得去，更何况老头说了，女儿已经和男孩接触了一个多月，基础感情已经建立起来了，你这棒打鸳鸯、脚踩其他船，不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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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亏没和那几个相亲对象定时间，幸亏她给自己留了充分的余地，找个借口回绝了对方后，英姨开始一门心思琢磨女儿和彩票站家儿子的事。

彩票站家的儿子姓吴，小吴，从女朋友爸爸那里得知自己的名字已经在未来丈母娘面前过了明路，在父母的催促下，上门拜访。

后来的事就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了。

未来亲家们若有若无地接触着、试探着，俩孩子则一日比一日更加亲密。

转眼到了第二年。这是个无春年，彩票站一家的“结婚”提议被英姨以此理由委婉地驳回去。

英姨一是想着女儿年纪还小，想在自己身边多留两年；二是想让俩年轻人多接触接触，万一中间发生什么不和谐事件，回头也来得及；第三是最重要的，她想在这一年里给女儿亲自置办一套房产。

按新婚姻法的规定，婚前财产属于各人，若婚后买房就成了夫妻共同财产，英姨知道男方家里给儿子置办了两套房，但那都是人家婚前买的，写的人家父母或男孩的名字，和女儿没一点关系。

女儿知道她的意思后，提过可以和小吴说说，在房本上加上她的名字，但英姨不让。

英姨亲眼见过身边的朋友中，就有儿女因为结婚时另一方要求必须在房本上加名字，而婚没结成的，她不想女儿的姻缘也因此断送。

想来想去，怎么都觉得自己婚前给女儿买套房合算。“大小且不论，万一以后你俩吵个嘴闹个别扭，你不至于无处可去！”

英姨知道女儿的个性，如果真在婆家受了委屈，未必会回家来给他们倾诉，她得为她多想一条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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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攒了两个月的工资，付首付、签合同、办完买房手续，两家人终于坐在一起商量孩子们的结婚事宜。

酒店、陪嫁、聘礼都说定了，开始走剩下的流程，突然晴天一个霹雳——小吴病了。大病。

连续加班导致脑出血，重症监护室抢救了十几个小时勉强保住一条命。至于以后，医生说，观察一个月，如果能好转就会好转，慢是肯定的，且有后遗症；如果过了一个月还没有好转的迹象，唉——

亲家两口子关了店门，一天二十四小时守在儿子病床边，英姨和老头也轮换着见天到医院帮忙，更别提女儿。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儿直接昏倒在未婚夫床前，四个老人又是一阵忙乱。

一番诊治后，医生叫英姨两口子过去：“你姑娘怀孕了。初期。你们千万不可大意。”

老头子奓着手在走廊转了两圈，一拍脑袋就往小吴病房冲，英姨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你干啥？”

“告诉亲家呀，这么大的事！”

英姨看看左右，扯着老头就往安全出口走，进了安全出口，她还怕不保险，拽着老头又上了几层楼。

“你干啥？楼下还有两病人呢？”老头喊。

英姨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怒意对老头说：“你是不是老糊涂了？咱娃怀孕，告诉他们干啥？”老头一脸懵。

“我问你，你告诉他们后你觉得会怎么样？”

老头低下头开始想。

英姨着急，凑近一步用更低的声音说：“你这几天也听医生说了吧，也亲眼见了吧，你觉得小吴能不能恢复？”

老头惊讶地抬头看她。他想起来，亲家两口子多次求医生不惜一切代价救治，但医生总是摇头。

是啊，小吴的情况眼见着越来越不乐观。他听护士们私下说，像这种情况，大多数结果就是植物人，即使多年后出现奇迹，也有后遗症。

而不管是植物人，还是出现奇迹，女儿都熬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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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子没希望了，意味着吴要要断香火，这时候告诉他们女儿怀孕的事，亲家夫妻会怎么办？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他们肯定、绝对、百分之一百，会让女儿把孩子生下来。

那是他们吴家的根、儿子的传人，怎么可能不要？

但是生下来后呢？女儿还嫁不嫁人？不嫁人难道让孩子当私生子？嫁人，难道母子能顺利分开？不分开，难道让女儿给小吴守活寡？

不，他们坚决不同意。

老俩口嘀咕了一会儿，定了个“暂时谁都不告诉”的主意，为保险起见，英姨特意找到给女儿检查的医生和护士，流着眼泪恳求他们千万别把这事传出去，尤其，不能让小吴的父母知道。

医生和护士们，出于同情，答应了。

剩下要解决的就是女儿，这才是大难题。

女儿个性强，对感情有点一根筋，特别是她们一向给她树立的都是各种光伟正的正面导向，这时候让她抛弃孩子、抛弃未婚夫，特别不现实。

但是，在英姨心里，什么光伟正、什么正面导向、什么舆论、非议，都比不上女儿的未来和幸福重要。

英姨在女儿醒来后就马上把她带回家，小吴那头她也没撂下，照样天天和老头送饭送东西，帮亲家两口子忙活。

女儿这边，她先逼女儿请了长期病假。

英姨的打算是，孩子肯定不能留，但是，这会儿说，女儿肯定不会听，如果闹僵了，她很有可能离开家，跑到小吴父母那里寻求庇护，那样一来，事情就更麻烦了。

所以，英姨打算先安着女儿的心，也稳着对方，按医生说的，观察一个月，一个月过后，大家也就都知道小吴的情况了，而且那时，月份不算大，还能流。

就这样坚持了一个月，小吴的情况一点没有好转，反有恶化的迹象。

找了一个晚上，英姨反锁了房门，开始和女儿细聊这件事。

6

其实女儿已经知道了，她的例假没来，她心里有数，早孕纸一测，啥都明白了，但是她对怀孕的心情和英姨截然相反，她是喜悦的。她想生下这个孩子，为未婚夫生下这个孩子，这是他们爱情的结晶。

即使未婚夫走了，看见孩子，就看见了他们那段美好的爱情。

英姨就怕这个，她看着女儿脸上的笑容，忍着心里的酸痛，耐心地、仔细地、一条一条地，给女儿分析孩子生下来后的各种情况。

“你能保证好好地把他养大吗？”

“你能保证他将来不怨你吗？”

“你能保证能给他提供完整的爱吗？包括父亲那份？”

“你今年多少岁？你能保证以后几十年不结婚？结了婚别人能像你一样好好对待他？”

“你能保证如果有一天你遇见了你愿意一起过日子的人，你能放心把孩子交给小吴的父母照顾？”

“娃呀，生个孩子简单，关键是怎么养大他！生活、医疗、教育、长大后的成家立业生子，你都要考虑到啊！不要光想着意气、冲动、爱情，让孩子将来埋怨你‘你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让我过这种日子？’”

一连串的问题把女儿打懵了，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抚着肚子的手开始颤抖，半晌，她嗫嚅着，把期盼的眼神投向母亲：“妈，你会帮我的，对不对？你会帮我？”

英互摇头。缓慢，但是坚定。

“不，我不会帮你。我和你爸都不赞成你生这个孩子。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如果你一意孤行，非要生下他，那么，我不会帮你。”

“你好好想想我说的话吧。”英姨说完这句话，站起身，绝然离开。

她关上房门，眼泪才刷地流下，她手扶着门把，听着女儿在屋里压抑的哭声，心如刀绞，她在心里说：“娃呀，不是妈狠心，妈是不想看你以后受苦！你可、一定要能想通啊！千万不要犯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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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小吴的父母约英姨夫妻见面，地点就在住院部楼下的小花园，四个人都面色沉重。前一天，医生说，情况就这样子了，再治下去也是人财两空，但是尊重他们的选择。

小吴的父母开门见山，说婚事到此为止。

英姨握着亲家母的手，陪着她流泪，“俩娃都是好孩子，就是缘分太浅。”然后，第二天，她把女儿和小吴交往期间小吴给她的花费，还有吴家先前给的聘礼等，全部折现，退了回去。

女儿一直没表态，没说生，也没说不生，好的一点是，她没把怀孕的事告诉吴家父母。英姨稍稍放心。

英姨告诉女儿，她已经把所有该还给吴家的东西都还了后的第四天，女儿打包行李悄悄出门了。

一直密切观察女儿动向的英姨马上行动，紧随其后，一直跟到车站，女儿才发现。

母女俩抱头痛哭。

英姨亲自陪着女儿到另一座城市疗伤，疗伤期间，她找当地的朋友帮忙，陪女儿做了流产。

做完手术，英姨又陪着女儿在那儿待了两个月，女儿知道自己怀孕后就向原单位提出辞职，她告诉母亲，她不想回家了，她要在这儿找工作，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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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在外面一待就是三年，这期间极少回家，理由是“忙”。

英姨心里清楚，那是因为女儿对她还有怨有恨，作为母亲，她理解，她接受，她包容。谁要她生了她呢。

后来有一天，小吴的父母突然找上门来，指着英姨又吵又骂，她们不知道从哪儿听到当年英姨女儿已经怀孕的事，他们觉得是英姨一家断了他们吴家的根，恨不得啖其肉喝其血。

骂得极其难听。

院里的人传得沸沸扬扬，各种议论此起彼伏，老年人多是叹息，年轻人，尤其年轻女孩们，则对英姨和其女儿的做法大加指责，说她们无情无义、冷酷冷血。

老头吓得好几天不敢出门，不禁有点后悔当时听了妻子的话，在家里待不住时，他冲英姨发牢骚：“看看，看看，你一辈子的好名声，全毁了！”

对小吴父母的责难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英姨淡淡地说：“我要好名声做什么？我只要我的女儿幸福！”

这些事，英姨一个字都没告诉女儿。她觉得这是她这个当妈的该做的、该承担的，没必要告诉孩子，牵连她，让她再受一次疼。

母女终究是血脉相连的亲人，英姨的一次生病，让老头子在女儿面前露了口风。女儿这才知道为了她，母亲受了多少委屈。

女儿合解的态度首先从愿意谈朋友上表现出来，英姨特别高兴。她知道，这是女儿在向她抛橄榄枝。

英姨主动示好。经过一年的你来我往，横亘在母女中间的裂痕被悄悄弥补。

过年时，英姨的女儿带着男朋友回家，一家人喜气洋洋地吃了几顿饭。然后是双方父母见面。结婚。次年，小宝宝出生。

这是我亲耳听说、亲眼见证的一个关于母爱亲情的故事。

从前，我在书里、电视剧、电影里看到过无数次关于母爱的话题，怎么说呢，总有种如雾里看花、隔水揽月、里是里、皮是皮的感觉，流几滴眼泪、感叹几声，也就过去了。

但是现在，我看着抱着孩子、喜气洋洋的英姨，和陪在她身边、亲热的挽着她胳膊的英姨的女儿，我对“母爱”这个词有了新的理解。

所谓“母爱”，我想，大抵就是：

为了儿女，母亲们甘愿把自己化作一座山、一堵墙，牢牢地、坚定地，始终如一地，站在儿女面前，为他们遮风雨、挡风沙、阻拦流言蜚语、隔离危险和死亡的那种感情吧。

所谓母爱，就是——母亲说：“你在我这里，只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