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同事梅桂柳名字有些香艳,人也有些甜腻。都三十几岁的人了,皮肤还白得耀眼,眼睛亮得刺眼,黑发如漆,蓬松绕鬓,不见一点杂色。说话声音珠圆玉润,声调抑扬顿挫。
他跟我都供职于某市一所重点高中,他教语文,兼班主任。
梅桂柳是个典型的理想主义者,他刚当上班主任那阵,学校领导不放心他,给他个问题班。他却兴奋异常,兴冲冲地接受了任务。开学第一周,他不跟学生讲什么大道理,也不给学生讲解课文,就只给学生布置了一项课外作业:每个人给自己起一个花朵的名字,然后亲手把这朵花用色彩画出来,并写出最深情的赞美的诗句题在画上,而且还要每个学生在教室四周的墙壁的任何位置,找到自己喜欢,别人看得见的地方粘贴上去。他还告诉学生,他将在一个星期内记住每个同学的花名,然后每次课堂提问或日常交道,他都以花名称呼每个同学。他还要在校园网上,把每个人的每幅画贴上去。
学生起哄,让他先给自己取个花朵的名字。他不慌不忙,从课本中抽出一张白纸,抖开,走到教室中间,展示给大家观看。同学们清清楚楚地看到,那白纸上画了一朵硕大的玫瑰花,一棵绿意流淌的桂花树,一颗扭成驼背老翁的垂柳。然后,不声不响地贴在黑板旁边。
大家傻了眼,再无鼓噪。
一周之后,教室里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图画。趁着晚自习,梅桂柳一边兴致勃勃地观赏,一边拿着手机啪啪地拍照。
有时,他会在某幅画前久久沉思,有时,他会毫无顾忌地哈哈大笑。有些学生趁机凑上前看他笑什么,于是,也会跟着大笑。
仙人掌,星星草,山药蛋花,狗尾巴草,高粱花,啤酒花……属于植物的,不属于植物的,能开花的,不能开花的,世上有的,世上没有的,应有尽有。
但有一幅画让他凝眉良久,久久无语。那幅画上只有几道狂乱破碎的红线,歪歪扭扭地写几个黑字:风中的红泥。下面用小字写了两句:泥土的眼泪被风干,还要带他去何方?
刺眼,震撼,像几根含血的银针刺得他心口颤栗。
他沉沉地环顾教室几遭,大声喊:“谁是风中的红泥?”
一个瘦高的男生起身,冷冰冰地说:“我!”
梅桂柳看到了他的眼神,凄厉,萧杀,头发不长,杂乱倔强,墓碑上的荒草一样。他连忙伸出大拇指晃了晃,笑道:“深邃,神秘,冷峻!有思想!”
那男孩倒扭捏地笑着坐了下去。
梅桂柳又看到一幅画:一只两腿修长体型肥硕的大鹤,鹤顶过分夸张,像是盛开了一朵鲜红的大丽花,那种深沉而又亮丽的色彩,梅桂柳简直想象不出是什么颜料可以调出这种效果。
大鹤的脊背上,写了三个字:鹤顶红!下面几句诗:千年的幽怨,被谁的心跳唤醒?你轻拭泪痕,是什么将你掌心染红……
梅桂柳想起了眼下热播的宫廷剧,想起了一些娇美如花的笑颜遮盖下,暗藏处心积虑的杀戮的血腥情节,不仅脊梁上窜出嗖嗖冷意。他掩起心事,故作平静地问:“谁是鹤顶红?”
一个高高的女孩起身,含着笑道:“我。”
她宛如一棵修竹,亭亭玉立,清淡闲雅,眼睛清澈得像是带露的墨葡萄。梅桂柳不禁想起了《世说新语》中的句子:新桐初引,清露晨流。于是,心里也踏实了。小姑娘的眼睛告诉他,没什么千年的幽怨,只是沉湎千年的宫廷剧。
他笑着问:“你的真名叫什么?”
这姑娘倒扭捏起来,她的同桌低低一笑:“野兽……”
附近几个男生放似地哄笑起来。那姑娘轻轻地捶了她的同桌一拳,忙说道:“老师,我写给你看!”
梅桂柳诧异地走过去,看清了他写在作业本上的三个字:秦瘦竹。他觉得这名字很诗意,很古雅,脱口道:“这名字太好了,瘦竹,清雅,高洁……
一阵翻天的哄笑猛起,梅桂柳立即明白了原因:秦瘦竹——禽兽猪!
他也想笑,又想发火,更对女孩心生愧意,但却找不到合适的表达。他尴尬地望望那女孩,见她虽然好像很恼火,却也笑个不停,他这才释然。
他注意到了秦瘦竹的同桌,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同桌未及出口,秦瘦竹抢着说:“小洋人!”
几个男生又哄笑。梅桂柳多了个心眼,不敢再追问,但他看这个女孩,圆圆的脸庞,圆圆的眼睛,玉琢似的高挺的鼻梁,便猜想,小洋人的外号怕是跟长相有关。
同桌推了秦瘦竹一把,大声抗议:“我叫李桃婉!”
梅桂柳意识到这个“立陶宛”的称呼不会伤害她的自尊,这才放胆笑了起来。然后,又问:“你的画呢?”
李桃婉腼腆地指了指鹤顶红那幅画的下角,梅桂柳连忙上前观赏,见上面画了一朵独创的花儿,五颜六色的花瓣,两片大大的绿叶。一旁书写三个娟秀的大字:女儿花。旁边两句小诗:生长在父亲的心头,开放在母亲的脸上。
梅桂柳心口弥满了温暖,他会心地舒畅地笑了起来。
从此,每天上课,梅桂柳总是以图画上的花草的名字来称呼他的每一个学生。即使是市教委组织外地老师来听他的课,他提问同学仍然称呼花草的名字。外地老师先是傻了眼,然后趴在课桌上偷笑不止,下了课几乎哄堂大笑。一个女老师说,这哪是学生在发言?这分明是满园的花儿在发言。
过了两年,这个班成了学校的优秀班集体。
2
据日常的观察,许多高中教师在本学科之外都有其他方向的业余钻研或者叫爱好。但好像学历史的偏好国际政治,学外语的喜欢写诗。学语文的,有功力无才情,写古体诗,无功力无才情,去写散文。但梅桂柳却偏好读老子,而且上课总爱引用老子,甚至日常生活言必称老子云云。但他喜好逗学生,引用老子时常常进行故意的歪解。比如“多言数穷,不如守中”,他说,有些同学数学为什么不好,爱说闲话,这样的同学比不上爱学语文的,爱学语文的不说闲话。尤其是有同学拿秦瘦竹的名字开玩笑时,他就说,老子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名字只是符号,什么名字都可以取,只要是父母取的,都是非常值得珍视的好名字。
他的学生李桃婉受他的影响,到图书馆查,到网上搜索,阅读了大量的老子。她偏偏又是个爱较真的孩子,听到老师歪解老子,总是忍不住大声抗议,严词驳斥。梅桂柳惊讶于她的锐利严谨,总是略显尴尬的摆摆手:“老师以后不胡说了!”
有些同学的花名很长,时间久了,师生没有了隔膜,梅桂柳称呼同学们的花名常常会有简略。比如,风中的红泥就简略为“红泥”,女儿花就简略为“女儿”。
于是,爱好老子的老师被同学简略为“老子”,但李桃婉不仅没被简略,反而多了几个字:老子的女儿。其他班的老师和同学对这个班真是羡慕嫉妒恨,私下里称呼这个班的同学:老子的花朵。
梅桂柳自己有一个女儿,刚上小学。听说班里又多了个“女儿”,而且是个乖“女儿”,懂事,勤奋,心地善良,看到李桃婉,心里总是喜滋滋的,好像赚了大便宜。
最不省心的仍然是那个“风中的红泥”,他的真名叫李喆。上着课,跑出来找他请假,要逛大街。为什么?头痛得厉害。逛大街头就不痛了?满街疯跑,风似的,刮向每一个角落,汗水打湿每一个毛孔,筋骨酥软成麻花,就会忘记疼痛。
最可恶的是凌晨两三点钟,头皮要炸裂,也要跑大街,门卫不开门,就给梅桂柳打电话,让老师从床上爬起来给他叫门。
梅桂柳怀疑他脑子不正常,但经过长期观察,发现这孩子智商很高,思路清晰,读书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就是自负得厉害,认为自己是莫扎特、梵高一类的人物。
梅桂柳无法断定,他的头痛是伪装还是有病,就劝他去医院检查,他轻轻一笑,从口袋里拽出一沓子体检报告,苦笑着摇摇头:“我的头痛,当今医学解决不了。”
偶尔,梅桂柳会捕捉到他的眼神,会察觉到一条空洞而冰冷的暗影在游动,虽然倏尔即逝,梅桂柳却顿觉彻骨凉意,他更觉得这个孩子背负着莫测的秘密。
他去走访李喆就读过的初中,向每一个可能跟他打交道老师了解情况,结果,令他大吃一惊。
这个孩子上初二的时候跟父母闹矛盾,离家出走,父亲辞了工作四处寻找,却不幸遭遇车祸身亡。母亲受不了丧夫失子的打击,投水自尽。过了一年,李喆返回家中,只看到空荡荡的屋子挂满蛛网,积满灰尘。他蹲在地上,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三天之后昏死过去。他的姑姑偶尔来查看房子,把他送到了医院,人醒来了,但落下了头痛的后遗症。后来,他就跟着姑姑……
梅桂柳含着泪回到学校,他掩藏起自己走访的所有痕迹,默默发誓,他要抢救这个孩子。
他刻意创造单独和男孩相处的机会,总是看似漫不经心地往男孩头上说起。他问他,那到底是怎样的痛法。
李喆沉思良久,悠悠地道:“就像有一团阳光在脑门爆炸。”
梅桂柳脑袋移到窗口,让阳光照在脸上,用力去体验,然后困惑地摇摇头:“想象不出。”
李喆看到办公桌上一株黏黏的仙人掌,恶劣地说:“这样跟你说吧,就像脑壳里突然长出了一株仙人掌,汪洋恣肆地生长。”
梅桂柳似乎有了朦胧的体验,却得不出什么结论,就转了话题:“平时看课外书吗?”
“偶尔读些诗集。”
“喜欢读谁?”
“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梅桂柳脑门上的阳光仿佛突然爆炸,一片碎屑溅满了脸。他轻拭额头,却找不到金色的粉末。他艰涩地喘着气,喃喃道:“生命……任何人的生命都是上帝送到人间的最珍贵创造,不珍惜生命,就是对世界无耻的破坏……”
李哲突然笑起来:“老师,你怕我自杀?我不会。我头痛,是苍天提醒我不忘自己的罪责,它要我踏踏实实地赎罪,什么时候赎清了,我累了,跑不动了,自然就会好了。”
梅桂柳本想起身拥抱他,但却转过脸,掩饰自己的泪水……
李喆刚刚安生了两天,那个最省心的“女儿”出了故障:旷了一天课,晚自习仍没有来。梅桂柳拼命给他打父母打电话,却一个也接不通。梅桂柳找到李桃婉登记的户籍资料,准备上门去找,这时,秦瘦竹风风火火地跑过来,说,立陶宛来了。
梅桂柳噔噔奔进教室,想劈头盖脑训她一通,但走进来。看见李桃婉两眼红肿,神情凄伤。他绕着她的座位转了好几圈,一直不忍心责备她一句。他想把她叫出来问话,转念一想,她心情尚未平复,叫出来也是白搭。最后,静静地走到她桌前,低声说:“给我写写,今天怎么回事。下自习交我。”
3
梅桂柳收到了李桃婉的检查,不出意外,只是谴责自己,没有实际内容。她想不明白,这个乖乖女,这个安静腼腆小女孩,会有什么伤心事。
他认识李桃婉的父亲,他是一家公司的经理,生意很大,做到北京上海。人看上去也有品味,文雅内敛,没有土豪的恶俗。最难得的是,只要不出差,晚上总是骑着自行车,站在校门口接自己的女儿。梅桂柳也见过她的母亲,身材瘦小,面庞黑瘦,内向,言语不多,但每次见了梅桂柳,眼角口角甚至耳际发梢都堆满笑意,夸奖梅桂柳水平高,恳请老师把学生当亲闺女对待。虽然梅桂柳觉得有些麻,但知道她只是一个普通工人,也不放在心上。
梅桂柳记得李桃婉曾经写过一篇记述自己家庭生活的文章。他找出了那篇作文。纸上娟秀的字迹,仿佛是李桃婉明媚的笑容:
我有一个好父亲,他是公司的经理,为了公司的发展,他竭尽全力,废寝忘食。但他疼爱我,工作再忙,他也不忘关心我,照顾我。每天早上,只要他在家,他心痛忙了一天的妈妈,他怕打扰了母亲,总是蹑手蹑脚地起床,给我准备早餐,然后送我到车棚,目送我很远很远。夜晚,不管刮风下雨,也不管天寒地冻,下自习走出校门,总会看到父亲高高的身影,像一面旗帜,在召唤着我,引领我奔向温暖的家……回到家里,他又自己紧闭书房的门,独自工作,研究资料,思考企业发展的方案。有时,到了夜深人静,他为了不影响母亲休息,常常独自睡在客厅里的沙发上。有几回,我夜半醒来,看到沙发上熟睡的父亲,格外心痛。我打开沙发一旁的小台灯,坐在父亲膝边,望着他疲惫而凝重的神态,忍不住默默地对他说:父亲,您多保重。
第一次看这篇文章,梅桂柳觉得,字里行间浸透了一种纯洁温馨的感情,现在重读,他却突然觉得文章里隐藏着许多家庭情感的密码。这位父亲为什么回到家里就闭紧房门,为什么多次睡在沙发上,为什么熟睡的时候露如此疲惫而凝重?难道在温馨和美的生活表象背后,掩藏着女儿并不知情的秘密?如今秘密的盖子揭开了,女儿纯洁而宁静的的心灵瞬间被搅得凌乱不堪?
果真如此,女儿的麻烦大了!
第二天上午,他决定去查访。有一个其他年级的女老师跟李桃婉住同一个小区。他找到这个老师,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聊起了李桃婉。
“哎,她爹有钱,她妈只是一个小工人,人又长得不怎样,能长久吗?她爹有个那叫啥?二奶,电视台的女记者。不过孩子可真是好孩子,一有空闲,帮母亲洗衣做饭,甚至洗澡还帮她妈搓背。”
梅桂柳默默地走出来,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久久不能平静。最后,他决定直接找李桃婉,虽然,他没有一点打动她的信心——这样的事情,世上没有让人折服的道理。
李桃婉站在他面前,看上去心情平复了许多。
梅桂柳不想绕弯子,张口就问:“你为什么旷课?”
李桃婉沉默了许久:“我妈妈病了。”
“你爸爸呢?”
“不……不在家……”
“为什么他们的手机都打不通?”
李桃婉摇摇头。
“你妈什么病?现在在哪?”
李桃婉嗫嚅道:“我……我不知道什么病……只是哭,哭了一夜……”
梅桂柳心里凉了,顿时无语。良久,勉强笑笑:“你父亲不在家,你便陪她哭?”
李桃婉窘迫不已,说:“哭得可吓人……”
“没去医院看看?”
“她不去,下午就好了。”
梅桂柳直视着她的眼睛,见她双眼的红肿已经消失,眼眸澈亮,不像是说谎的样子,心里略感安慰。他暗想:但愿这小女孩的心也像她的眼眸一般澈亮,真的什么也不懂得,什么也不知道……
望着“女儿花”消失在办公室门口,梅桂柳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但这口气舒得苍白而虚弱,心中仍然没有轻松踏实的感觉,总觉得有什么东西锁住心口。他略微一想,立即明白了:这么多天来,那个“风中的红泥”怎么一直没来打扰过他?怎么可能不去跑大街?
他立即奔进教室,抬眼就向李喆的座位望去。他两臂平摊课桌上,脑袋扁在两臂间,以一种颓废而落魄的姿态酣睡着,像是潦倒的跋涉者再一次跌落山崖,又像是穷途的流浪汉终于找到温暖的港湾。
梅桂柳不想叫醒他,又默默地回到办公室。
经过长时间的观察分析,他对李哲的病因已有初步的认识。他明白,他的那种痛,不是一种真正的痛。他遭遇过人生最惨痛的经历,这种经历就像通红的烙铁,烫伤了他记忆的神经,留下了无法抚平的创伤。只要大脑细胞轻轻蠕动,就会将那道创痕撕裂。那是一种精神的撕裂,精神的痛苦。
他相信,人的精神痛苦只是大脑皮层打了折子,就像脸上的皱纹,只要抚平,就不再有痛感。而且,痛处就会结痂,变硬,从而让人变得强大。要抚平那层折子,就必须找到一种力量。就像干瘪的气球,只要灌满气体,就会重新勃起。大脑皮层的皱褶,也需要一种气体将它鼓起来。这种气体,是一种精神。
他决定,他要帮他寻找那种精神,让这个“风中的红泥”不会再在风中战栗,要让他像石头一样强大。
4
他把李哲叫到办公室,单刀直入:“暑假快到了,到了暑假,你什么地方也不要去!”
李喆迷茫地问:“什么事?”
“我要带你去看大海!”
李喆惊讶得手足无措:“老师,您……不是做梦吧?”
梅桂柳淡淡一笑:“不是。”
“看大海?像礁石一样蹲在海边?”
“不,看白帆。”
李哲轻轻地摇头。梅桂柳自顾自地说:“有时,苍天星光点点,海面沉静肃穆,船夫眺望四周,看不见其他的船影,只有他自己的心跳从自己的躯体向外扩散,在寂寞孤单中,他找不到任何慰藉,但他没时间自怨自艾,因为可能会有有飓风和海啸来袭;有时,浊浪滔天,龙奔虎啸,他屏气敛声,全神贯注,寻找一个个转瞬即逝的空隙穿越艰险,没有引导没有扶持,也找不到可以傍依的巨轮,在孤独无助中,他勃发出冲天的豪气,乘风破浪,一往无前,最终驶向风平浪静的港湾;有时,豪雨如注,雾霭弥漫,他不知道航道在哪,有时甚至忘记了自己要去哪里,在没有目的没有方向的痛苦绝望中,他忍不住暗自啜泣,但最终,他凭着执着的信念,乘着小船冲破迷雾……”
“老师,你在作诗?”
梅桂柳摇摇头:“我们去寻找一种精神!”
李喆完全明白了他的目的,又摇了摇头。
“我不想命令你,也不会强迫你。每个生命就像旷野里的一株小草,小草弱不禁风,需要互相依靠才能生存。如果一棵草枯萎,周围的小草也会倒下。但一株又一株小草连接在一起,就会染绿山川,就会创造出春天。我只是希望你那株小草跟我这株小草连接在一起,然后再去连接更多的小草!”
李喆点点头,又摇摇头,但忍不住还是点点头。
梅桂柳见他并没有抗拒,立即趁热打铁:“你只要告诉你的姑姑,我绝对保证把你完完整整的带回来,别的什么都不需要你做。一放假,我们就出发,去北戴河!”
李喆叹了一口气:“好吧。”
梅桂柳望着他的身影,竟然激动地哼起了小曲:“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这时,窗外传来女子高跟皮鞋的脆响,一种陌生的节奏。他抬眼望去,看见一个身着黑色西服裙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子已经站在门口。她轻轻叩门,问道:“梅老师在吗?”
梅桂柳起身,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请她坐下:“我就是。请问……”
那女子并不落座,笑立他面前:“您猜我是谁?”
梅桂柳细看这女子,见她皮肤白嫩的透明透亮,几乎可以照出他的影子,有一种水珠般的光滑晶莹,仿佛一阵清风便可吹破。眼睛幽深清澈,得像是带露的墨葡萄。至多二十七八岁的样子。
他立即笑着说:“你是秦瘦竹的……姐姐?”
那女子花枝乱颤地笑起来,咯咯咯的笑声挠得梅桂柳肝肠快要化为云烟,快要随风飘散。
“对对对,她姐姐,”女子一边强忍着笑,一边说,“请你告诉她,这两天到姥姥家吃饭,父母临时要出远门,没来得及告诉她,手机又打不通。”
梅桂柳心里十分别扭:父母不在家,一个做姐姐的,就把妹妹赶到姥姥家,欠缺的东西多啊!
但他不能流露出来,勉强笑着点头:“可以,你放心。”
但这女子此时却坐到了梅桂柳的面前,神秘地说:“梅老师,秦瘦竹对您崇拜得五体投地,说您文采好,水平高,性格诙谐幽默。她父母的话不听,把您的话当圣旨,您可得好好培养培养她啊!”
梅桂柳颇感不适,但又觉得心里美滋滋的,连连道:“共同努力,共同努力。”
好不容易送走了秦瘦竹的姐姐,一听见下课铃响,连忙喊人去叫秦瘦竹。秦瘦竹一进来,阴着脸问:“她什么事?”
梅桂柳不解:“怎么这个态度?你姐姐跑这么远的路……”
秦瘦竹突然背过脸哈哈哈疯笑起来,笑得梅桂柳抓狂:“怎么回事?你怎么了?”
“我姐姐?你美死她吧。她是我妈,四十多了,到哪里都冒充我姐姐!”
梅桂柳跌坐在椅子上,一边苦笑,一边捶自己的脑袋:“丢人丢大了!”
秦瘦竹突然又沉下脸:“她有没说她爱慕你?”
梅桂柳两眼一瞪,却忍不住笑着道:“你什么意思?”
秦瘦竹嘟囔道:“她在我入学那天见到你,老背后嘀咕,说班主任长得帅,我看一点都不帅!”
梅桂柳喊道:“你这个鹤顶红,你简直……”
他狠狠地把“缺心眼”这几个字咽回去,却见那丫头片子笑着跑开了。梅桂柳急忙追出去:“你姐……你妈让你去你姥姥的……”
人不见了踪影,梅桂柳气恨恨地返回。
5
就在梅桂柳紧锣密鼓筹划假期远行的时候,“女儿花”又来到他的办公室。她眼睛哭得红肿,像是含露的红樱桃。因为已有心理准备,梅桂柳不吃惊,心中也没有波澜。他无力挽回她的家庭,甚至无力抚慰她的创伤。
男人的外遇,很多不只是一时冲动,很多是一种对更热烈的生命状态的憧憬和向往,对崭新世界的诱惑具有的天生的充盈的激情。这是这种男人觉得生命有意义有质量的根本所在,也是这种男人活下去的动力。女人们虽然可以激烈抗争,但最后不得不以伤痕累累的心灵去承受。
他扼杀不了他父亲的动力,他也无法劝她默默承受她所受的伤害。至于好聚好散,缘尽缘来,允许父母重新寻找幸福之类的论调,他也不屑说出口。他所要做的就是:耐心听她哭诉。然后告诉她,要坚强。
李桃婉抽泣了片刻,简捷地说:“我要退学!”
梅桂柳心里扑通一跳,不动声色地问:“然后呢?”
“去大西北,找一块荒原,买几只羔羊。天天挥着鞭子放羊。”
“还有呢,”梅桂柳笑道,“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我愿每天她拿着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李桃婉哭的更厉害了。梅桂柳看着她风雨中的小树一样抖动的肩膀,心口隐隐作痛。他突然生出了一个恶意的念头:这洁白善良的小羊羔,不能总被伤害,我要培育她的狼性,让她会咬人!
他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随意地问:“你觉得你们家这个局面……谁该负责任?”
“哪一个都有责任!我妈下班就去打麻将,我爸根本不关心妈妈!”
她没有把责任推给一个人,梅桂柳突然觉得这孩子其实有自己的眼睛,有自己的思想,成熟的程度超过他的判断,心里有些宽慰,自己的意图或许会起到作用。就缓缓地说:“他们该不该受到惩罚?”
李桃婉低头无语。
梅桂柳继续道:“他们之所以不敢明目张胆地冲突,闹离婚,是因为他们怕伤害了你!你只要始终站在他们面前,他们就只能暗战,互相折磨,默默忍受!你只要一离开,他们便毫无顾忌了。你若是想惩罚他们,就哪里也不去,顽强地挡住他们的路!”
李桃婉一下子泪如雨泻,她好像根本无法接受惩罚父母的想法。
梅桂柳看出来了,他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卑劣,窘迫地说:“你回去好好想想,再告诉我你的决定。”
但他做梦也想不到:李桃婉没有回到教室,而且没有回家,一连三天见不到人,就像突然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无影无踪!
校长一会儿一个电话,翻来覆去就一句话,有没有消息。梅桂柳焦头烂额,他自己打电话,又发动同学打电话,找她初中同学,高中的朋友,说过话的,没说过话的,只要打过交往,一律联系。
他还带上两个女生,去她吃过饭的饭店,歇过脚的街角,买过资料的书店,试过衣服的商场,几乎展开地毯式的搜查,也毫无线索。
突然,校长又来电话,说她的父母来了,警察来了,让他赶快来校长办公室。
一把推开校长办公室的门,只见一条瘦小的身影迎面扑来,声嘶力竭的喊:“我女儿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一个女警拦住这人,梅桂柳才看清她竟然是李桃婉的女儿。那个平时见了他,眼角口角甚至耳际发梢都堆满笑意,夸奖他水平高,恳请老师把学生当亲闺女对待的李桃婉的母亲。
梅桂柳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怒火中烧。但却无力驳辩。那个女警指着一把椅子让梅桂柳坐下,轻轻一笑:“梅老师,她失踪前跟您谈过话?”
“失踪?”他反感地问。在他的意识里,他的女儿花不会失踪,她只是一时冲动,躲在了什么地方。
“对,失踪。”女警平静地说。
梅桂柳呆呆地望着女警的面孔,那仿佛谈论一只小猫小狗一样的轻松闲淡的神情,深深刺激着他,他简直不愿再理睬她。
“她跟您谈些什么,梅老师?”女警又问。
“你倒是说话啊?为什么你找了她她人就不见了?你怎样她了?”这是李桃婉的父亲。
梅桂柳望着这个高大挺拔,浓眉大眼的男人,觉得他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流淌的肮脏的污水,简直禽兽不如。他压抑着愤怒,低低地说:“他说,她受不了一个背着妻女搞外遇的父亲,也受不了一个每天晚上打麻将的母亲!她要去荒原,去牧羊!”
“你胡扯,你别血口喷人!我不是那样的人,孩子他爸也不是那样的人!我女儿也不是那样的人!你不要恶人先告状,你推卸不掉责任!”李桃婉的母亲歇斯底里地叫喊。
女警像是对着一阵撩乱了自己的头发的清风一样淡定宽容地说:“家长,冷静。”
梅桂柳脑袋快要爆裂,他起身,想要夺门而走。此时,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一个男警察拉开门,一个女孩迟疑着走进来。
“女儿,你回来了?”李桃婉的母亲喊着扑上去,被女儿两臂挡开。
李桃婉走向梅桂柳,深深地鞠了一躬:“老师,给您添麻烦了。我想明白了,我哪也不去了!”
梅桂柳淡淡地问:“你去哪了?”
“我在一家网吧蹲了三天。”
梅桂柳仰面靠在椅背上,长叹了一声:“哎!好了,都结束了!”
6
第二天,梅桂柳向学校地上了自己的辞职报告。他没说为什么,以后要到哪里。只是简单地提到,他准备去牧羊。
到了晚上,天下了大雨。同学们听到了消息,成群结队来他家,但找不到他的人。大家不愿离开,都撑着伞,聚集在他楼下。楼上的灯光闪耀,照亮了楼下五光十色五彩缤纷的雨伞,夜雨里,仿佛绽放了一大片美丽的花。
到了十点多,梅桂柳回来了。他一身酒气,光着膀子,腰里挂着一把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宝剑。他摇摇晃晃,口中振振有词:
要是每一次暴风雨之后,都有这样和煦的阳光,那么尽管让狂风肆意地吹,把死亡都吹醒吧!让那辛苦挣扎的船舶爬上一座座如山的高浪,就象从高高的天上堕下幽深的地狱一般,一泄千里地跌落下来吧!
他曾经的学生吓坏了,没有人有勇气上前给他打招呼。梅桂柳仿佛没看到他曾经的学生,甚至没看到满地的缤纷的雨伞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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