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氏停灵已经半个月了,你又来到双林寺。这日,你携了一坛子椒酒,来到卢氏的棺椁旁,遣走了守灵的人,独自一人,背靠着那口黄梨木的棺材,坐在了地上。你并不小酌,而是直接拿起那一坛子酒往肚子里灌,酒水顺着嘴角直流到颈中,浸湿了衣领,最后酒罐子被你狠狠地摔在地上,一声清响,摔得粉碎。突然你站了起来,一身扑到棺材上,嘴里不住地说着对不起,是啊,你不该吵着她的,你的泪水不止,流到光滑的黄梨木上,然后,滴在了地上。我多么想安慰你,可是又无话可说。你离开双林寺之后,我一个人在那里收拾残局,只见那地上有一团纸,我打开看来,却是你刚刚写下的悼亡词: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缸。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分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寺外的桃树花已落尽,露出了小巧的果实,青涩一如当年初尝情事的你。
那时辘轳金井,满地的落花红冷。只是蓦地一相逢,你便认定了她,那时你还非常高兴的告诉我,她是如何如何的纯洁,美丽,你说,她闯入了你的心,再也不能忘怀。然而,不久,你却告诉我,她被选中入宫,自此朱门紧闭,只有梦承恩。你说,“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此后,箪纹灯影,相逢不语,那段纯粹的感情,被紫禁城的城门生生锁住。
而后康熙十三年,你与卢氏结为夫妻。成亲那天,纳兰相府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当时的你并不满意这门亲事,我知道,你没有把她放下,你自诩“江湖落落狂生”,却终是逃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奈何,奈何。
卢氏嫁入相府,赐淑人,生而婉娈,性本端庄。卢氏的到来,就像是上天的馈赠。起初你并不在意她,但是她的美丽,天真,才华,让你怎么也挪不开眼。“洛神风格丽娟肌”,你把她比作洛神,又用“不见卢郎少年时”来形容你与她的相见恨晚。你是深深地爱上了她,这个有见识,有才华的女子,而卢氏,也为你疗好了心中的情伤。
我不再想,因为我的身后,是卢氏的灵柩。
我回到纳兰府,来到书房,你正在找寻什么,我为你沏了茶,只道:“刚回来,喝杯茶定定神,醒醒酒吧。”你不理会,只是翻着书架上的书。“找什么呢?这么心急?”“可曾见过一张红色书笺?”我知道了,于是从书架的最底层拿出一只檀木匣子,里面放着一些杂物,荷包,金线,还有一些笺子,你不等我找,一手抢过来,把里面的东西都倒了出来,你笑了,手里拿着那张红笺,笑了,是了,那是卢氏写给你的情话。那天你回来看到卢氏正在书桌前握笔走神,又迟迟没落笔,你想要看看她到底想写什么,于是轻轻走近她,只见她手忙脚乱地想遮掩起来,你抢过她的纸笺,是鸳鸯小字,你笑着看看纸笺,又看看她,她害羞了,脸颊绯红,好不可爱。
你不再笑,重新把东西放回匣子里,然后出去了。
你去找了顾贞观。
“容若,近来可好?”只见顾贞观今日着了灰色布衫,一派文人儒雅气质。“勉强罢了。”你无力回道。“贤弟,我知道这半个月来你不好过,我也明白你心中苦楚,但自那次寒疾,你的身体便弱了许多,且听愚兄一句劝,好好养着才是。”“粱汾兄,我何曾不知,只是我心中实在难受,我曾说,人各有情,不能相强,使得为清时之贺监,放浪江湖,亦何必学汉室之东方,浮沉金马乎?可如今,我在这乌衣门第,又入仕途,多愁多病,如何做那江湖落落狂生?而又老天不曾怜悯我,生生夺去了内人之性命,粱汾,你却道如何?”顾贞观沉思许久也不言语,天色渐晚,于是散了。
再过三天便是重阳节了,府里的菊花也开的正好,你采了几株菊,便去了双林寺,回来时已是深夜,这些天你不多话了,我也没有再问什么。第二日,你突然找到我,我看到你的眼神里有着激动,开心,“我昨儿梦见她了,梦见她了,她终于肯入我的梦了,我以为她会怨我,一辈子都不愿入梦见我呢,你听到了吗?她入梦了。”你是多么高兴啊,只是入了梦,却像见到了她似的。“她握住我的手,说了一句,‘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她不曾怨我,还在念着我,化作明月,伴着我,而我却是害苦了她。” 你的眸光又暗了下来,眼神里满是落寞。我实在无法忍受你眼中的悲苦,道:“何必感情用事,如今你的事业蒸蒸日上,定是卢淑人在天上佑你,你又何苦如此,你在这阳世,做好阳世的事便罢了,人死不能复生,你整天抱着幻想,有用吗?”我是恼了,语气略重,说罢便走了,只留他一人,与萧萧黄叶。
后来,你全身心的投身于仕途,仍与汉人朋友一起谈笑风声,只是一个人的时候还会想起卢氏。
后来,你续娶官氏,看起来幸福美满,但也只是相敬如宾,不曾入心。
后来,我在收拾你的词作时,目之所及尽为悼亡词。
我找到顾贞观,其他的话不多讲,只道:“先生所言沈宛真如义山之‘天海风涛’之人?”顾贞观笑道:“怎么,你不信我?”“我并非不信先生,只是此事关系重大,我不得不问个清楚,还望海涵。”“你只管放心,到时见了,且让容若自己定夺,我们旁人也不便多说什么。”“过些时日他便离京随圣上下江南去了,先生可要安排妥当啊。”“我已与沈宛通过书信,容若的名气可是不小,沈宛早就听闻容若大名,只求有幸一见呢。而且,我也打算,亲自南下,为容若探好情况。”“那便好,多谢先生,先生与纳兰公子的忘年之交实在令晚生羡慕,只盼到时我也能有如先生这般的朋友知己啊。”顾贞观大笑,“那有何难,你若不嫌,只管把我当做朋友,如何?”“求之不得。”
回去时,下起了雨,我赶忙跑回府中,却见你撑着两把伞,一把遮自己,一把遮着刚开好的荷花。我动容了,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卢氏的每一个习惯,多年前,也有人,和你一样,为莲遮雨。
这年是康熙二十三年,你已经三十岁了。你听过顾贞观对沈宛的夸赞之后,写了信给顾贞观:“吾哥所识,天海风涛之人,未审可以晤对否?弟胸中块垒,非酒可浇,庶几得慧心人,以晤言消之而已。沦落之余,方欲葬身柔乡,不知得如鄙人之愿否耳。”
“两鬓飘萧容易白,错把韶华虚费。便诀计、疏狂休悔。但有玉人常照眼。向名花、美酒拼沉醉。”到了江南后,你是这样回答见过沈宛的感觉的。你说这段话时,像是复活了一般,确实,沈宛身上有卢氏的影子。“你要如何做?”“带她回去,做我的妻子。”你的眼神坚定,又透着喜悦,希望吧,沈宛能重新带给你温情,也不负顾贞观的美意了。
这年冬天,顾贞观亲自护送沈宛入京,然而,你只顾开心了,却不曾想过满汉不能通婚,沈宛又如何入府?再者,沈宛是卑微的歌妓,你的父亲又怎会同意她入府?怕是连妾也做不成吧。虽然希望你能开心,但这层层的压力让我开始怀疑你与沈宛的相遇是否是个错误。她是不能正大光明的入府了,你只得将她安置在城外,她成了外室,地位比妾更低。还有更残酷的,你是侍卫,每天早出晚归,这意味着沈宛更多的是等待。“记得画楼东,归骢系月中。醒来灯未灭,心事和谁说。”沈宛这样写到。她不是逆来顺受的女子,她有思想与主见,她终于艰难抉择,向你提出了分手,你多么想挽留她,她是唯一一个与卢氏相像的,可你也知道,这份感情,更多的是怨。不平等便不是真爱,你只得送她离开。
康熙二十四年春天,你病了,那天你还出去与好友一聚,回来后还强撑着在看《浸水亭雅集》,第二日便一病不起。七日后,也就是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正是卢氏的忌日,你溘然而逝,你虽不能与卢氏同日生,却能与她同日死,如此,你不会再惆怅,不会再痛苦,不会再寂寞了。
你死后,京城的春天却像是冬天,当年家家争唱饮水词,而今你离开了,众人莫不恸哭,皇帝,汉友,家仆,百姓,大悲之,他们悲的是大清失去了一位才子,可你的心事又有谁知呢?
“人生恰如三月花,倾我一生一世念。
来如飞花散似烟,醉里不知年华限。”
我离开了京城,去往另一片地方。与你共度的三十年,让我难忘,刬地梨花,东风孤瘦,断肠声里,聊忆平生,终不过,心字成灰,寂掩重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