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梁白波是因为叶浅予,她是他一生中最爱的女人。
叶浅予一生风流倜傥,情缘缠绵,四段恋情,三次婚姻,原配夫人罗彩云,同居情人梁白波,二任妻子戴爱莲,老来伴侣王人美,环肥燕瘦,美人常伴。1987年,刚过完八十岁大寿的叶浅予在回忆生命中的几段感情经历、追忆爱过的几位女人时,把最深情的文字都给了梁白波,隐隐将她置于最重要亦最难忘的位置,虽然他们并无婚约。可他并不知道,那时梁白波已经去世二十年了。
梁白波与叶浅予相遇在1935年,正是中国漫画的黄金时代。叶浅予在《时代漫画》杂志社里见到了前来投稿的梁白波。
梁白波并不美貌,但颇具艺术家气质,妩媚的大波浪卷发,顾盼有神的双目,娇小玲珑的身材,健康的小麦色肌肤,显得楚楚动人,她话不多,但语调沉缓,成熟稳重。那时的漫画家多是男性,叶浅予还是第一次见到女性同行。漫画的质量也不错,名为《母亲花枝招展,孩子嗷嗷待哺》。画里似乎有利爪,将他的心狠狠地抓了一下。叶浅予对画中情景感同身受,因为他的妻子罗彩云正是漫画中所讽刺的那种人,将孩子扔给奶妈,自己终日流连于麻将桌。
叶浅予对才华横溢又个性十足的梁白波一见倾心,他后来回忆说:
“白波不是一个寻常的女性,她有不吝施舍的精神,也有大胆占有一切的勇气……她的一切生活方式、艺术思维、人生观念,对我来说都是新生的、诱人的,我无法抗拒。”
两人志趣相投,可谓是相见恨晚,画笔挥舞间,情愫蔓延纸上。
他们相爱了,并在上海租了一个亭子间,开始同居。
当时上海的大小报纸对他们的婚外情大肆渲染,但梁白波毫不畏惧。当红电影明星、她的同乡阮玲玉由于“人言可畏”而选择自杀,但她却奉行“人言何畏”,胸怀坦荡地我行我素。
原配罗彩云找上门来大哭大闹,叶浅予只好带着梁白波私奔到了南京。
在南京的那段日子,是叶浅予和梁白波最恬静惬意的时光,虽然叶浅予收入甚少,还要负担上海夫人的分居费,生活十分拮据,但梁白波安之若素,毫无怨言。
不久,罗彩云又追到了南京,要求叶浅予回上海。叶浅予心意已决,并坚决地与她离了婚。
这场纷争不仅让叶浅予和罗彩云的婚姻走向了终结,也消磨了叶浅予和梁白波俩人曾经热烈的爱情。从上海的屡遭“捉奸”到南京的“突然袭击”,她觉得自己失去了尊严,她那种争强好胜的女子,不在乎贫困、不计较名分,但不能容忍一次次被羞辱,两人的感情无法避免地降温变淡。
1938年8月,日军进攻上海。叶浅予与张乐平等漫画家组成漫画宣传队,奔赴武汉宣传抗战救国,梁白波是队中唯一女性。一个大时代的小女子,沉浮中也许总想抓住点什么,这并不是醉心于画的叶浅予所能给的。恰在此时,她结识了画家陆志庠的同乡陈恩杰,他是一名空军飞行员。那年头的空军多是富家子弟出身,形象气质俱佳,又是国难时期的英雄,可谓女性的梦中情人,陈恩杰也不例外,他轻而易举地俘获了梁白波的芳心。不久,梁白波便离开了漫画队,也离开了叶浅予。
许多年后,叶浅予回忆说:
“她不能忍受情妇的地位,终于抛弃了我……漫画界从此失去一颗发光的彗星。”
他对她终是不舍的。
多年后,身在台湾的梁白波在给好友林海音的信里这样述说自己与叶浅予的感情:
“我现在像一块又湿又烂的抹布,随随便便地摔在那儿,对女人来说,一失足成千古恨——我呀,我是在北平游山玩水那阵失了足的……”
那时的梁白波已经患上了精神分裂症, 信中所谓“在北平游山玩水那阵”是指1935年她和浅予初结识时,同游北平的那一段生活。对于一个病人而言,“失足”一说固然有恨意,但也说明她内心对这段感情的看重。
抛开和叶浅予的一段恋情不谈,梁白波依然很出色。她是生在上海的广东姑娘,因父亲早逝而家境困窘,她的母亲独自将她和三个妹妹抚养成人,一家人住在上海北京路的一个废品店楼上,尽管生活艰难,但梁母仍然省吃俭用地供长女进入杭州西湖艺术专科学校学油画。
她学画的天分很高,但思想十分激进,她给自己取了一个笔名“Bomb”,为“炸弹”之意,寓意炸毁旧的世界。对于女孩子来说,这名字实在有点太火爆,后来在朋友劝说下,她改成“Bon”。别人问她是什么意思,她解释说是法文中的“好”。其实,她骨子里从没有改变自己的特立独行, 因为思想激进,不为当局所容,她一度流亡菲律宾。返回上海后,生活难以为继,有人便介绍她向《时代漫画》投稿,她才得以与叶浅予相识。
梁白波为《立报》画的连环画《蜜蜂小姐》是她的漫画代表作,被誉为是抒情散文诗式的作品,曾一度在上海家喻户晓。那个丰胸细腰大臀、形似蜜蜂的都市小姐形象,不仅当时与张乐平笔下的“三毛”一样风靡全国,也是中国漫画史上的经典形象。
毕克官在《中国漫画史话》称赞道:
“梁白波是20世纪30年代著名的也是唯一的女漫画家。其成就和影响,至今没有另外的女性漫画家能与之相比。”
梁白波的才华并不局限于漫画,她的速写和水彩更令行家赞许。油画也画得很好,风格略近欧洲的现代派,较接近马蒂斯,造型和色彩简洁明快,对题材的处理十分简练,没有一块多余的色彩,更可贵的是她的中国情调和女性特有的细致轻盈,让作品增添了些许灵气与梦幻。
梁白波是中国第一个油画团体“决澜社”的成员,在决澜社的首次画展上,她以一具无头无脚的躺卧女体参展,以那个时代少见的大胆展示女性肉体之美,引发一时轰动。
但她的创作时光确实太过短暂,多集中于和叶浅予同居的那三年间,也难怪画界提及她时,多流露惋惜之情。 不过这也跟她的性子相关,她热爱艺术,但心情懒散,创作并不多。她说:
“我心里常想着好多我要画的好画,可是经常把它放过了,我捕捉不住。”
梁白波最爱的一本书是《邓肯自传》,那是舞蹈家伊沙多拉·邓肯于上世纪30年代写成的自传。那时邓肯车祸去世不久,书刚由女作家关露译成中文,邓肯那种对艺术的深刻见解,对生活、对爱情的坦诚和火热,深深地影响着梁白波。她想像邓肯一样,敢爱敢恨,追求自由。
她是漫画里时尚明媚的蜜蜂小姐,也是现世中狂躁抑郁的炸弹先生,惊世骇俗,轰轰烈烈。在朋友中,梁白波的清高和孤傲是出了名的,她天性内向孤僻,既不容易受人之惠,也不容易为人所知。素来特立独行,独来独往,像张爱玲一样好奇装异服,为世俗所不容,难免有曲高和寡的落寞之感。
1949年,梁白波随丈夫前往台湾,不久后离婚,独自带着儿子在台南生活。生活困窘的她,有段时间曾只身前往台北,在龙门窑厂任美工,用执画笔的手画陶瓷瓶上的花纹图案。因为薪酬微薄,入不敷出,她求助于友人林海音,为《联合报》副刊的连载小说画插图,帮补生活。
比困窘生活更可怕的是情绪的消沉,梁白波并不适合俗世生活,所以放弃了婚姻,也切断了自己与俗世的交流。她在给林海音的信中写道:
“像我这种人,还是躲在家里比较好,因为在外面做事,我的应付和对付的手段,一点也谈不上呢。”
那时的她,或许已有轻生念头。1967年,长期幽居于海畔小屋的她自杀于台南海滩。
这个“心比天高,命如纸薄”的女子,终究在理想的幻灭中终结了一生。
天才的另一半是疯子,幸福的另一半是痛苦。理想在左,现实在右,越活反而越些傻傻分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