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到金子让人发疯，淘不到金子更让人发疯”。对当年狂奔阿拉斯加的芸芸众生，美国评论家写下如此辣评。
1897年7月一个平凡的清晨，68名淘金汉乘坐的波特兰号蒸汽轮，由阿拉斯加抵达西雅图，随船载着价值当今10亿美元的黄金。市井小民一夜暴富的消息，顷刻充斥媒体，美国炸开了锅。熬过大萧条疲软着的民众像被注入鸡血，瞬间疯狂起来：医生丢掉手术刀、法官扔下案子、记者中断报道、远在旧金山开会的西雅图市长甚至发电报辞职、、、10天间，1500人仓促出港北上，火急火燎，直奔让人发疯之地。
去年7月，我登上公主号游轮，聆听着杰克伦敦“野性的呼唤”（The call of the wild），前往雪橇狗巴克（Buck）撒野的疆域。
细雨中抵达首府朱诺（Juneau），乌云下海水灰黑，港口湿漉，本想去常青公墓（Evergreen cenmetery）看望一位叫中国乔的老乡，无奈风雨加紧，又不熟路，更不知老乡沉寂公墓何处，于是下船匆匆转了几条小街，带回一脸雨水。再行一日，巨轮驶入史称淘金大本营的小城史凯威(Skagway)。举头四顾，浓厚的云间，几抹阿拉斯加蓝忽隐忽现。
坐稳半日游中巴，导游司机合体的保罗是杰克的铁粉，一路滔滔不绝聊偶像，车盘旋直上美加边境峰顶。他一手转方向盘，一手指窗外，窗外近处峡谷幽深，远处高耸着杰克翻越过的山脉。
当初10万淘金大军陆续从史凯威出走，迈着陌生、沉重、探寻的双足，奔向北方。其中夹杂着年轻瘦弱的遗腹子杰克。此前，他和60多岁的老舅子，从旧金山先赴朱诺，再划独木舟，南下史凯威，准备途经班尼特湖（Lake Bennett），沿玉康河乘风破浪600多公里，至加拿大道森（Dawson），大挖一场。
从史凯威到班尼特湖，需征服奇尔库特山口（Chilkook Pass ），21岁的杰克背负约50磅的物资，艰行数日，终抵山岭的加拿大一侧。异国警察的迎宾词是：留下物资，返回美国。法律规定，淘金汉每人须带足1千磅的补给，才能避免日后饿毙于淘金战场。杰克和同伴往返花费20天，终于屯够物资，大舅子却累翻在山口前。
中巴前行于雾气腾腾的山路，至峰顶，刚钻出车，一股阴风吹落我的红色棒球帽，滚向加拿大，保罗赶去一脚踩住，笑嘻嘻递还我。他指着浓雾深处悬崖边说：那边便是加拿大玉康河源头。我仿佛看见，杰克和伙伴在那里打造着木船。春暖花开时，两天內，杰克的船与其他千百多艘竞相下水，争分夺秒，穿越白马激流（White Horse Rapid)，驶向道森。没能冲过激流的，要么沉没在冰冷的水中，要么侥幸爬上岸，却失去了所有物资：面粉，腊肉，奶酪，衣物。
当人们千辛万苦冲到终点，东刨刨西挖挖，大部分人，把买来的河床翻个底朝天，金子的模样未曾见到，却见识了饥荒。10万由史凯威出发的壮士，约3万走到道森,，其中2千多少淘得些金子，最终只有几十人把可观的金子运了出来，变现为富豪。
杰克在那里熬了2年，也淘得几粒金，值4块五美元。日复一日地以火腿面包果腹，维生素缺乏，患上坏血病，伤了一条腿。他真正淘来的黄金，不是从河床沙砾中筛淘出来的，而是从淘金汉口中，道听途说的真真假假的故事，或是离奇的不能再离奇的传说。掉了几颗牙，揣着4块五，他一瘸一拐摸回旧金山，随后，”野性的呼唤”等一系列狂野杰作，裹挟着北极寒气，横空出世。杰克三十而立，跻身文学巨星之列，被誉为海明威前的海明威。他淘金低产，写作高产，十年发表23部长篇，一百多部短篇，开启作家富翁时代。无奈天妒英才，巨星陨落于不惑之年。
我们下山时，暂停山间一处观景点，远远地，可见靠港的蓝白色公主号，上方飘着祥云，下方荡着绿水，宝石般嵌在水天间。保罗讲解着：每年最后一艘游轮离开时，全城居民聚在码头，挥手告别，感谢游轮带来的巨额营收。
凝视港湾我问他，你可知淘金热时中国乔（China Joe）的故事吗？他思索片刻，说不知。我玩笑称登船前我做了功课，你得详细知道这个故事，游轮中这么多中国人搭你的车，你若热情洋溢地描述完整，小费不会少。
朱诺史学家马克惠特曼（Mark Whitman）至今年访长青公墓，为那块平躺土中的墓碑拂土去尘，燃支雪茄。墓碑上刻着：HI CHUNG “CHINA JOE” FRIEND AND BENEFACTOR OF PROSPECTOR OF THE EARLY DAYS OF THE GOLD RUSH TO THE NORTHLAND “HE LIVED BY THE GOLDEN RULES” 1834 - 1917. (钟海， 又名“中国乔”，早期一路向北淘金热时，淘金汉的朋友和施与者)。史记，中国乔来自广东，先去爱达荷州，学面点烘培，后赴离朱诺不远的兰格尔堡（Fort Wrangell)，开了间小吃店。一如勤俭致富的华人，他干的不赖，随后产业升级，买下名为“希望号”的弃船，改建为可食宿的小客栈。若淘金汉冬天付不起房租，可赊到夏季，淘得金子后，一并算账。
1872年，中国乔的朋友在斯提坎河（Stikine River）上游掘得金子，为报答他延收租金的慷慨，朋友帮他买下一块河床，邀他加入淘金大潮。中国乔赶了去，未能掘到几粒，便返回重操旧业。不久朱诺附近发现黄金，中国乔在朱诺开了全城首间饼屋。从此年复一年，为淘金汉的饥腹提供美食与热量。
中国乔的糕饼出笼没几年，美国唯一针对单独国家的排华法案也出笼，华人的日子从此年年难过年年过。此时淘金已经从单打独斗变成工业化操作，雇工代替了个体户。一群华工，从修完铁路的旧金山，经朱诺来到兰格尔堡。有了法案撑腰，当地淘金汉们民主投票，决议要将全体华人驱离。民主此刻成了作恶的底气。一群全副武装的大汉来到金矿，威胁华工，不走就死。接着，华工被塞进2尾小船，揣着仅能维持旅途的大米，从兰格尔堡摇摇晃晃地漂向240公里外的朱诺。万幸的是，蒸汽船“安康号“（Ancon）发现了华工，将他们安康送抵朱诺，之后，身无分文的华工借钱回到旧金山，杰克伦敦的故乡。
大汉们惦记着朱诺的中国乔，高喊：还剩一个华人，抓住他。中国乔的朋友们闻风先行饼屋，大喊：别碰他。一人跳上树桩演讲，历陈这位慷慨的面包师，如何拯救了无数淘金汉的性命。演讲完毕，大汉们面对一片拉枪栓的愤怒声，悻悻离去。
此后，中国乔在朱诺生活了36年，交友无数，每逢中国新年，务必向学生们发放糕饼，渐成名人。许多当地人去世前，点名他去抬棺护灵。朱诺人称：他其实已很富有，满可回中国老家安享晚年，可他执着地把爱心和糕饼留给朱诺，是”阿拉斯加唯一没有敌人的人“。
前朱诺市长，一位吃过中国乔免费饼干的小孩，为面包师制作了一幅纪念牌匾。阿拉斯加州立图书馆中，中国乔被誉为”淘金时期最受欢迎的移民“，并收放着他的遗物，包括一把胡琴，一幅他微笑着抽水烟、拿扇子、成为阿拉斯加开拓者协会会员的照片，正是照片中的微笑，让马克惠特曼着迷。
他对这位广东人研究多年后的评价是： “Do what you would like others to do to you; that was the golden rule he lived by.” （做你希望别人为你做的事；那是他做人的黄金准则）。他之所以年年为中国乔扫墓，是因为中国乔年年为朋友祭奠。
我瞅着保罗好奇的蓝眼，不知他是否记下了所有故事细节，期望他对下一车游客讲述传奇时，最好为”阿拉斯加唯一没有敌人的人“，描一笔重彩。
朱诺，史凯威，道森，杰克伦敦，中国乔、、、既遥远又贴近。回想自己三十年前，破釜沉舟，持单程留学机票独闯美国，或逐梦，或淘金，或领教大千世界，全部家当是裤子暗袋里缝着的几百美元。第一站，便是阿拉斯加的安卡拉奇（Anchorage），飞累的波音747歇歇脚，加满了油，赶往终点旧金山。望着窗外野性的大地，巴克曾出没的地方，有一阵心生恐惧，自问：你这个淘金汉能否活着回杭州？彼时尚未读到“淘到金子让人发疯，淘不到金子更让人发疯”的辣评。不过若将“发疯”的字眼换成“发奋”，我觉得也蛮好。发奋比发疯能解决问题。然而只要活着，问题是永恒的，因此，发奋也成永恒。
举家栖居西雅图郊外多年，穿行于绿林碧海间，我常揣摩一位美国史学家对淘金热的归结：“最终的意义是，不管是否淘得金，你赤手空拳来过这里，枝繁叶茂地活了下来，你很特殊，你很能干！”。
多年后，或许如今正在挥霍青春的儿女们，也会在后院草坪淡蓝色躺椅上，沐浴夏夜星光，向他们听的有些烦意的儿女，播洒奋斗的种子。
此文刊于美国中文报【世界日报】副刊 2023年9月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