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
译者:青铮
说明:并未忠于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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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朗塔夫一战,挪威人威风扫地,胜利的国王召来诗人,对他说:
“只有诗歌的魔力能使现实的功勋永垂不朽,雕刻和壁画会被时光摧毁,传说和歌谣会在传唱中扭曲。所以我要你歌颂我的胜利,为我披上不可磨灭的荣光,我预感到这将是我漫长的征战生涯最后的辉煌,也将是你的琴弦上最惊心动魄的绝唱。”
“不胜荣幸,我的陛下。“诗人说,“我摘下诗人的桂冠已有十二年之久,而我拨动琴弦吟唱的时间比这还要漫长;有三百六十个寓言是我们所有诗歌的本源,我都牢记在心;爱尔兰南北十二个郡的全部历史就凝结在我的琴弦,一触即发;最古雅的词句、最深奥的隐喻,我都如数家珍。我通晓诗歌艺术的秘密,我所有的同行都难以企及:我能够歌唱爱情与罪行,也能歌唱航海和战役;我熟知爱尔兰历代王室的神话般的家谱,也深谙医术、星象、占卜、数学和宗教典仪……我曾在公开的诗歌大赛中战胜了所有的对手,也曾用一首讽刺的小诗使得被讽刺的对象患上麻风病,我还擅长剑术……这些您都知道。总之我的诗句无所不能,正如您的利剑所指之处,敌人臣服。只有一件事情我无能为力,那就是报答您对我的知遇之恩。”
长篇大论和繁文缛节是诗人的通病,国王尽管感到厌烦,却还是耐心听完,然后说:
“我听说夜莺已在英格兰歌唱,当积雪消融、雨季过去,夜莺再次从南方归来,你要来到我面前,当众朗诵你的诗篇。我给你整整一年时间,每字每句,你都需推敲沉吟。要所有的人潸然泪下、热血沸腾,重新回忆起我在战场上的英姿,并联想起我征战生涯中所有的荣耀和胜利。你知道我的脾气,你的辛劳绝不会得不到相称的奖赏。”
“陛下,最好的报酬我已得到,那就是一睹您的威仪。"诗人说。他相当精于谄媚之道。
说罢他行礼告辞,心中已琢磨出一些诗句。
接下来的一年瘟疫流行、战乱频仍,期限到时,诗人来到宫廷。他根本不看手稿,不慌不忙地吟诵。国王听着,时时点头赞赏,宫廷里所有的人,就连挤在门口的侍者和平民都跟着欢喜感叹,尽管大多数人一个字都没有听清。
朗诵结束之后,国王说道:
“我认可你的作品——它是又一次辉煌的胜利。如果你在战场上如你操纵词句一般在行,我们将是势均力敌的对手。你赋予每一个词语以真正的含义;每一个形容都都仿佛是往日绝唱的回声;诗中所有的意象都所指清晰,历历分明:战争是人类命运壮丽的交织,刀锋和剑尖淌下的鲜血染红了落日,海洋自有喜怒莫测的神明掌管,云朵的变幻昭示着不可预知的未来……你熟练地运用了头韵、脚韵、间韵、叠韵……音节的平仄、韵律的起伏、修辞的技巧、句式的呼应都极尽巧妙。即使爱尔兰的文学就在此刻毁灭——感谢神明这不可能发生——你的这首诗就能使之重放光芒。我将命令三十名僧侣,每人将之抄录十二遍,使它能够在这世间各处,永远被收藏和传唱。”
静默了片刻,他接着说道:
“但是仍然未能臻于绝唱。没有一位战士为之怒发冲冠,没有一位美人为之凄然落泪。我的心跳没有加快,手指没有感受到剑柄和弓弦的召唤,血液没有为之沸腾燃烧。不,这只是佳作,不是绝唱,不足以代表我征战生涯全部的荣耀。我赐给你一面银的镜子,同时再给你一年的时间,期待欣赏真正的绝唱,并给与你更丰厚的奖赏。”
“我明白了,十分感谢。”诗人说。
然后他行礼退出。
星移斗转,又是一年。夜莺又一次在撒克逊的森林里歌唱,诗人带着手槁而来。这一篇要短许多,他也没有背诵,只是照着念出,他的声音微弱,时断时续,有时只有一片宁静,国王和众人需要侧耳倾听。仿佛一根看不见的琴弦穿透万千心灵,却被初学者笨拙的手指牵引,使人胆战心惊。间或略去某些段落,仿佛他自己也已经不能理解,或者读出它们就会成为一种亵渎。
而这诗句很是诡异,仿佛歌颂的不是国王一人的战争和胜利,而是万千世界无限时间里所有的战争和胜利,却又隐约地让人预感到,所有这些胜利都是虚无,战争永远不会结束。形式也异常古怪,神来之笔与初学者的失误交织在一起,单数和复数夹缠不清,词语的使用也绝非其本意,隐喻晦涩难懂、牵强附会——难以逐一辨别其所指何物。
国王同身旁的人低声交谈,而后开口说道:
“你的第一首诗可谓集爱尔兰古今诗歌之大成,但这一首却更胜,它甚至颠覆了之前我们听到的所有诗篇,带来悬念、使人惊恐、让我们目瞪口呆。愚昧之人固然感受不到它的妙处,但渊博智慧之人也未必就能欣赏。它是如此的珍贵,我将用象牙匣子将之保存。
“同时正是这首诗让我们看到了无限的可能,你之前的诗句和我之前的功勋都显得不值一哂。我再给你一年的时间,等待你带来更为惊人的作品,也等待着赐给你从没有人得到过的奖赏。”
国王又微笑着补充道:
“要记住我们都是寓言里的人物,而寓意的表现崇尚‘三’这个数。”
“是的,”诗人说,“巫师的三种绝技;三人为众;还有那不容置疑的三位一体。”
国王又说:“为表示我的赞许,赐给你这个金的面具。”
“我明白了,十分感谢。”诗人说。
他说罢退出,忘记了行礼,可是没有人注意到他这小小的疏忽之处。
又过去了一年。王宫的守卫注意到,这一次诗人这次空手来到,没有手稿。而国王看见他也不禁为之震惊:他几乎成了另一个人,某些东西(并不是时间)在他脸上刻下了皱纹,改变了他模样;他的眼睛仿佛望着遥远的地方,或者已经失明。
诗人请求为国工单独吟诵,于是国王屏退了众人。
"你的作品是否完成?"国王问道。
"完成了,"诗人悲哀地说。"但我宁愿神明能阻止我这么做。"
"可否让我一听?"
"我没有念出它的勇气。"
"那么我赐给你国王的勇气,"国王这么说。
于是诗人念了出来,只有一行诗。
诗人和国王都没有勇气重复那诗句,只能默默地感受,仿佛某种秘密的祈祷或者诅咒。国王脸色惨白,默默无声,凝视着诗人的脸,在他脸上看到的却是自己的形象,而这形象亦是幻像。
"我年轻的时候,"国王说,"曾向西方航行。在一个岛上,我看到银的猎犬追逐撕咬金的野猪;在另一个岛上,有魔力的苹果散发着不可思议的香气,那香气本身就能够充饥;还有一个岛上,我见到火的城墙围着水的宫殿;而在最远的岛上,有河流一直流淌到天际,河里有鱼在游,河上有船在天地间飘荡……这些都是不可思议的奇迹,但都不能同这句诗相比,因为所有这些都已在其中……是什么样巫术,让你写出这样的诗句?"
"天快亮时,"诗人说,"我一觉醒来,有词语在我的嘴边萦绕,开始我并不明白它们是什么意思。直到我意识到,那几个词就是这句诗,我就知道自己犯下了无可救赎之罪。"
"现在是我们共同的罪孽,"国王轻声说,"我们接触到了美的本原,这样的诗句应该被禁止,我们一起触犯了可怕的禁忌。”
“当诗句形成,我就已知道。”
“那么我们就要为此付出代价。我曾赐给你一面银镜子和一个金面具,但这第三件赏赐有不同之处,请你把它看作慈悲的礼物。”
国王将一把匕首放在诗人面前。
“相信我,陛下,这也是我向您要求的礼物。”诗人拿起匕首,默默退出。
据我们所知,诗人离开王宫,就自杀身亡;国王走下宝座,成了一个乞丐,在他的王国里四处流浪,再也没有念过那行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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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后——
相信我,当我写下“我的幻想小说选集”的时候,我想到的绝不仅仅是被归于“科幻”或者“奇幻”这特殊类别里小说。
我想到的是所有那些曾经打动我、让我印象深刻,对我自己的文字产生过影响的,“非现实”的故事——幻想故事。
正如我曾经说过,任何一种“小说”,都不应拘泥于它之前的定语,在它是一篇“言情小说”或是“武侠小说”或是“侦探小说”或是“科幻小说”之前,它应该先是一篇小说,而且是一篇好小说,一个好故事。——如果实在达不到“好故事”的标准,那么请给我一个足够优美,或者足够有想法的故事。
而且我始终认为,创作的前提是大量而广泛的阅读——倘若你要进行某一类型的创作,尤其不能只从这一类型的作品中汲取和积累。
然而,在“fantasy”这个创作领域中(包括科幻、奇幻和魔幻),这种“局限性”似乎越来越明显——至少我是这么觉得。
但事实上,真正优秀的传统文学(严肃高贵的传统文学)与通俗幻想之作(我们喜爱的通俗幻想小说)之间,真的并没有任何界限。
好吧,界限可能还是有的,但绝不是为任何阅读和创作而设的。
所以,我不会只选取一般意义上“fantasy”作者的故事。须知在所谓的“传统文学”、“严肃文学”领域里,也有伟大的作者,用才华与灵感,构筑起不输于任何一个科幻大师或者奇幻大师的幻想的世界,模糊了真实世界与虚构空间的界限,创作出无数被奉为经典和杰作的幻想故事。
而博尔赫斯绝对是其中最耀眼的一位。
他这篇《镜子与面具》,我是如此喜欢,以至于曾经亦步亦趋地模仿着写过一篇(http://qingsebijibu.blog.sohu.com/96531840.html)。
同时,在我所有看过并留下深刻印象的奇幻短篇小说中,我要把“第一”的位置给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