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圆” 。
大千世界,形状无数,而“圆”似乎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形状。宋代李持正在《人月圆》中写道“小桃枝上春风早,初试薄罗衣。年年乐事,华灯竞处,人月圆时。”又有汪梦斗写的“一奁明镜,能圆几度,白了人头。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输少年游。”可见出无论是人是月还是明镜,“圆”都是美好的、迷人的。我喜欢圆,没有一个棱角,圆圆满满,丰盈,温润,莫名地透着一种温暖。
我喜欢一切与圆有关的事物——生得圆滚滚的小宝宝,肉乎乎的小脸,忍不住想抱抱;圆圆的月亮,明晃晃挂在天空,轻轻地撒着月光,引人无限遐想……这种喜欢自己也说不清,就是会感觉特别安心和宁静。细细想来,大概是跟奶奶的脸圆圆有关。
奶奶五官小巧,眼神慈祥,有着热地方人少有的白净皮肤,圆圆的脸上总是挂着笑,特别容易亲近。相由心生,村子里的大妈嬢嬢说奶奶生得一个慈悲模样。奶奶的确特别善良,对家里家外的人事物充满了关切,总有一种悲悯写在她圆圆的脸上。记忆中,奶奶常把“可怜”挂在嘴边。奶奶善良的程度无法丈量,我也只能从一件件印象深刻的事情中去体味。
就拿家里的花草来说,除了阴天下雨之外,奶奶是一定会记得浇水的。有时候嘱咐我们姐妹几个浇水,我们却贪玩忘记掉,奶奶就会急急忙忙找水浇花,好像迟一秒花就会干枯似的。看着水哗哗流下渗进土里,奶奶才放下心来,一边回头教训着我们:“草木是最可怜的了,渴水不会说,有虫了不能动,没人照顾就只能忍着啊,怎会忍心?”
对花草尚且如此,活泼泼的动物就更是让奶奶心疼了。我小时候调皮,特别喜欢把刚出壳的小鸡当玩具,摸它软软的绒毛和热乎乎的肚子,看它的小心脏通通跳,数它有几个脚趾头。小鸡胆小,吓得尖叫一声紧过一声,在我手里拼命扑腾着,我生怕它逃走,就越抓得紧了。母鸡不能奈我何,急得在院场里叫着转着,不时扑着翅膀跳起来,想要把她的孩子抢回去。在圈边喂猪的奶奶看见了这情景,远远地用舀猪食的铁瓢一下下地招着,叫着:“放掉放掉!小崽崽(奶奶嗔骂我时候的专用词),小鸡要吓死掉呢!母鸡要急死掉呢!”我心不甘情不愿地放掉,趁奶奶不注意又抓一只一溜烟跑到阴沟背后或是大门外面躲着玩。也不知道奶奶怎么会耳朵那么灵,总是循声把我抓个现行,最后只能把这心心念念的小“玩具”放走。小鸡跌跌撞撞跑开了,奶奶一脸担忧地看着它,双手向前伸着,像是随时准备着过去扶一把。直到小鸡“平安”走出视线之外才放下心来,这个时候奶奶总要絮絮叨叨:“大小都是一条命呢,可怜可怜。母鸡跟人一样,急成那个样子,世上当妈的心思都是一样的啊!可怜喽。”而我自然听不进奶奶的“大道理”,早就老远远跑掉了。
我五六岁那年,村子里来了一个讨粮食的外地人,他个子瘦高,衣衫褴褛,扛着个十分污浊的麻布袋,拄着一根磨的滑溜溜的棍子,脚穿一双破烂的布鞋,站在人家大门外用含糊的外地口音喊着“叔叔大妈可怜可怜,家里受灾讨个生活,多少救济一点,好人长命百岁!”村子里家家都不富裕,有的愿意给点,有的直接轰走不给。到了我家时候,奶奶看他可怜,把他唤到堂屋里坐,让我舀一瓢水递过去,他接过水去大口大口喝,喉结一上一下,一阵咕噜咕噜响。一气喝完,他用袖子擦着嘴,连声感谢奶奶。奶奶惦着小脚忙出忙进,一边张罗给些米,一边还给炒了一碗鸡蛋饭。这可急坏了我。八十年代,生活是很艰苦的,米饭管饱,但是荤菜少有,鸡蛋是家家户户零用开销的来源,更是孩子们补营养长身体的珍品。拾鸡蛋是小时候最幸福的事情,每每听到母鸡报功劳般的得意叫声,我就会忙不迭奔向鸡窝,抓起冒着热气的鸡蛋,小心翼翼地攒到米柜里,鸡蛋像一小排襁褓中的婴儿,静静躺在米粒中。看到奶奶竟然炒鸡蛋饭给这个不相识的人,我在一边心疼得跳脚。奶奶怕那人听见,拉着我说:“人家那么远来讨饭,可怜呢,给他吃一个鸡蛋么才有劲走回去,家里人等着他背粮食回去救命呢。”奶奶递过饭时,外地人一脸惊愕地站起来,他怎想到会有这样待遇,急忙将双手在裤缝上来回擦几下,双手接过饭碗,一阵狼吞虎咽,吃得腮帮子两边鼓鼓囊囊,噎得脖子往前一伸一伸。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吃相,看着真可怜。吃完饭,他把筷子横放到碗上,双手大拇指按住筷子,恭恭敬敬递给奶奶,连连鞠躬说老人家真是大善人,声音抖抖的带着哭腔。奶奶送他到大门口,像是嘱咐自己孩子一样,让他早点带着粮食回家去。外地人走出一截又转回身来对着奶奶深深鞠了一躬,奶奶摇着手说快去了快去了,一直站着看着他大步走远。我拉着奶奶的衣角陪她站着,不知怎么,鼻子竟会酸酸的。这是我人生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善心”。
奶奶是个特别爱操心的人,家家的事情好像都跟她有关一样。寨子里哪家有个什么意外的不好事情,奶奶总会陪着抹半天泪,回到家了,还在为当事人家担心。生活中有能帮助别人的,她必定会伸手相助,也正因为这样,村子里的男女老少都对奶奶格外敬重。奶奶说话轻言细语,但却字字有理,亲戚邻里吵架拌嘴常会到我家来找奶奶评理。奶奶也不着急,先让来人说清原委,再苦口婆心两方教育,直说得他们都认识到自己何处做的不够有理,互相说几句软话后各自散去,先前的气也烟消云散了。寨子的老人家常常拄着拐杖到我家来找奶奶闲坐,看到他们进大门来,奶奶就会让我跑过去搀扶一下。对方总会说这个小四么儿,真是像她奶奶一样心善。我脸红了,暗暗地下了决心要做个像奶奶一样善良的人。
奶奶对家外的人也能如此,对我这样的孙辈就更是疼爱有加了。小学时候,我很爱看书,常常翻箱倒柜找书来看。放学回家最幸福的事就是盛一碗冷饭加点豆豉,爬到楼梯上坐下,把书翻开放在膝盖上,一边就着豆豉饭一边看书,感觉简直完美!那个时候课外书资源极少,生活拮据也腾不出买书的钱。姐姐们上初中去了,她们用过的课本就成了我的课外书来源,里面的一篇篇课文滋润了我“读书若渴”的心田。有一天,我竟从箱子中翻到了一本《少年文艺》,书页已经发黄破旧。里面的内容与课本大不一样,我高兴坏了,把这本正二八经的课外书当作宝贝一样。小孩子贪玩,再珍贵的东西也会乱丢乱放。有天放学回家,盛好冷饭去找书,书不见了!找遍了个个角落都没有。奶奶在灶前烧火煮饭,我捧着饭碗跑去问她有没有看见我的书,竟看到灶脚的柴堆上丢着剩下不到四分之一的《少年文艺》。我丢下碗拿起书,哇地一声哭出来。奶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连问咋些了咋些了?我大哭着说出原委,奶奶急了,捶着胸口说:“哎呀!宝!奶奶晓不得你爱这本书呀,拿它引火了。咋整咋整!”我看着熊熊的灶火,哭得噎不过气来。奶奶抱过我,心疼得跟着掉眼泪,用粗糙的手掌帮我擦着眼泪说:“不怕不怕,你好好读书,长大了买得起多多的书!”我长大到城里读初中了,奶奶逐渐老态龙钟,走路也只能靠拐杖撑着勉强走走了,活动的空间从整个村子缩小到了她的小房间里。每次放假回家,她总会一脸神秘地站在房门口招手让我进去,笑眯眯地从枕头底下翻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层地打开,递给我,圆圆的脸上全是慈爱:“奶奶给你买书的钱,拿去保山买你爱的书啊。”这是远处亲戚们来探望奶奶时候给她的,她舍不得用,全攒着给我买书。房间光线很暗,我却能分明地看到她眼里的慈爱。看着奶奶爬满皱纹的圆圆的脸,我鼻子一酸,眼泪簌簌落下来。
慈祥的奶奶,心怀悲悯,做人做事周周到到,圆圆满满。我受到的关于“善”的熏陶,最早都是从她老人家那里来。万物可怜,千般不易,何苦咄咄逼人,何不常怀一颗悲悯之心。我很庆幸,从小就从奶奶那里学到了“善心,善言,善行”的做人之道。
脸圆圆的奶奶,用“善”给了我关于“圆”的温暖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