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七年,二月二十一日,小雨,微风。
外公真的走了。
前天接到表弟的电话,我总觉得,乡里郎中说的没气了,只不过是没力气说话,没力气吃东西,没力气走路。我一直希望,外公还没有离开,至少,不会像郎中说的那样,凌晨,一个人走了,孤零零的。
昨天赶回老家,看到那口黑漆漆的棺材,静静的躺在堂屋,亲戚围在四周,跪成一圈,神色肃穆。这时,我才肯相信,外公真的走了。
三跪九叩时,我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他能一路走好,了无牵挂。外婆,我们会照顾好。
所有人,眼圈通红,但都忍着泪水。村里老人说,不能哭,否则会让逝者的魂灵有了牵挂,误了投胎,姐姐也是这么说的,她是虔诚的佛教徒。
堂屋隔壁的房间,外婆躺在床上,面容枯槁,表弟阿虎陪在一旁,已经两天两夜不吃不喝,也没合眼。姐姐盛了汤饭,外婆还是不肯吃,一口一口喂到嘴边,总算勉强吃了几口。
我回老屋转悠,想要感受外公的气息。他睡的床,穿过的衣服,随意的扔在院子里。
那口井,像是荒废了。记得我小的时候,村里没几家能打一口井,二十年前,一万多不是小数目。我之前,陪着外婆,来回两里地,到村头公共的那口井里挑水。井口离地面才一尺左右,水面很宽,七八平方,其实说是一个池子更贴切。村里地下水资源丰富,三米多深的井,从来都积满水,哪怕半个村的人,每天都来挑几桶。井里,两三条青蛇,悠闲的游荡,从来不怕人,每次我用手拎着水桶进去打水时,总感觉水蛇在我手边擦过,冷冰冰,滑溜溜的。村民都敬若神明,人与蛇一直相安无事。二十多年过去了,那几条灵蛇大抵是不见了,不知是从暗道游走,亦或是被村民打捞放生别处。
后来,外公请打井队,来家里挖了一口井,又自己焊了架子,就不用那么费气的提水,只要转动把手就行。只是,有一次,桶已经升到井边,手上一滑,又掉了下去,把手疯狂打转,把我手腕上,连皮带肉,穵了一块,顿时血流如注,留下的疤,现在依旧明显。
堂屋的门,依旧半掩的,我却没勇气再推开。我怕推门进去,已没了他的身影,就这样吧,就让它一直关着,至少我还能继续幻想着,外公是在屋里的。
今天,是外公出葬的日子。
早晨,小雨不时飘落,淅淅沥沥,淋湿了衣裳,打湿了眼眶,心里都有些凄凉。
中午一点半,送葬的队伍准备出发,雨势却越来越大,老天爷仿佛也想把外公留住。缓了十来分钟,雨势渐小,队伍出发了,浩浩荡荡,绵延百米。我和姐姐一起,走在母亲和几位姨妈舅舅身后,拖地的麻布孝衣,被飞溅的雨水打湿。
从村头到村尾,路经的人家,大门紧闭,拥挤的小路上,没几个人影。走了两里多地,一条小河拦住去路。这条小河,有我太多儿时的回忆,那时还在念小学,放学后就跟着一群小伙伴,挽高裤脚,下河捡大蛤蜊,一只有巴掌那么大,到现在,仍记忆犹新。
我确实分神了,从悲恸中,闪过那丝记忆的碎片。
大舅披麻戴孝,横卧在小桥上,用肉身挡住河里的顽皮的河童,众人抬着棺材,越过大舅的身子,他爬起来,整个人已经湿透了。我听外婆说,那天打电话通知大家时,外公确实还有一口气在,直到大舅赶到,给他换了身新衣,外公才闭眼的。有自己最疼爱的大儿子和孙子送别,也算瞑目了。外公确实是偏袒大舅的,尽管,没得到回报。
队伍过了那座小桥,在路边停了下来,一边是小河,另一边是村里的水田。亲人就只能送到这里,火葬场的工作人员,开来一辆四面透风的小货车,早已等在路边,迫不及待的要将外公接走。
面对生离死别的那一刻,我胆怯了,我怕我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脑袋嗡的一声炸响,一阵刺痛,不能思考。眼睛异常酸痛,眼泪再也忍不住了。我只能远远的,站在队伍后面,双腿麻木的钉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些人,七手八脚的把棺材抬到货车里。
一切妥当,众人似乎松了口气,陆续往回走,经过我身边时,并未多看一眼。不一会儿,母亲和姨妈被亲人搀扶着,也走回来时的路,她们的双腿,几乎是在地上拖行,已经哭得没了人形。舅舅坐上了火葬场的面包车,还有几位交好的邻居,姐夫开车也载了几个老乡,一起开往火葬场。那里的工作人员要求众人要前去帮忙,大概意思是火葬场的人手不齐,都需要亲属帮忙翻腾遗体,才能烧得更彻底。我本想跟着去,但挪不动脚步,只能目送外公,孤零零躺在那辆货车里,渐行渐远。
我和姐姐留在最后,刚才浩浩荡荡的队伍,现在仅剩下我们三人。几十个花圈,被点燃,腾起的火苗,舞动跳跃着,给外公送行。
淅淅沥沥的小雨,又开始撒下来,穿过发丝,钻入头皮,刺骨的冷。三人,瑟瑟发抖,避让着路上坑坑洼洼的积水,小心翼翼的走着。
回到小舅家,跨过火堆,稻草被雨淋湿,浓烟滚滚,把眼睛熏得生疼,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磅礴而出,却不是心酸,是眼睛真的受伤了。
刚进堂屋,豆大的冰雹,从天而降,砸得院子里的人嗷嗷大叫,急忙跳上坎子。村里的老人说,这是好兆头,说明外公走的安详,了无牵挂,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很好。我默默想着,一定是这样的。
我和家人,依旧围成一圈,坐在堂屋的地上。一个小时前,外公的棺材还静静睡在中央,我们还抬着饭碗,默默的吃饭。这几天,亲人都是陪着外公一起吃饭的,其他时候,就静静的跪着,磕头叩谢前来跪拜的客人。
此时,堂屋里空空荡荡的,大家都没说话,听着冰雹把锅碗瓢盆砸得叮当做响。没有老人的日子,以后会更加冷清。
外公的葬礼,是由小舅母主礼操持的,阿虎很懂事,陪完外公就一直陪着外婆,他心里,一定也在怀念自己的父亲。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很想我的小舅,我和姐姐都喜欢他,就像我们的父亲一样疼爱我们。之前,白发人送黑发人,现在,外公也去那头了,父子能团聚了。
外公送走不久,筵席开始了。几十张方桌,摆满院子,坎子,大门外也零零散散的摆了十几张。人们的脸上,没有丝毫戾气,八十多岁的老人,统称百岁,这样的白事,和红事一并被称为红白喜事。所以,开席时,大家都大快朵颐,开怀畅饮。标准的白族八大碗,鸡鸭鱼肉,凉热搭配,以前,我曾时时盼望着能去做客,吃上一顿。此刻,我却一阵阵的恶心作呕,想到外公去世前,一个多星期未食粒米,心里总会有些凄凉。我和姐姐没加入饕客的行列,陪着外婆,听她说些往事。
末了,街坊邻居、亲朋好友陆续散去。外公的子女和我们几个孙儿,约着又去老屋看看。
堂屋门被一位叔叔径直推开了,我愣在原地,最后的希望被打破。
几个人鱼贯进到屋里,用脚踢开杂物,转悠着。我一直在门外站着,不忍亵渎我那破灭的希望。看着屋里的人,东翻西找,嘴里不时惊呼“哇,古董!”眼睛和双手都不闲着,看见值钱的,立马紧紧拽在手里。姐姐见舅舅姨妈们这副架势,也想找点什么留作纪念。屋里人太多,她出来走到那个简陋的临时灶台,拿了一把饭勺,又捡了一个锡制的香皂盒,权当纪念。大舅一直抱着手,嘻嘻哈哈看着大家捡宝贝,其实,外公的大部分工具,都收在门口那个烤烟楼里,小木门被锁得紧紧的,钥匙就在大舅手里。
我什么都没拿,小学六年都是在外公外婆家度过的,这段美好的童年时光,留作怀念,足够了。我拿出手机,随手拍下老屋几张照片。外公生前,把老屋分给了大舅,相信不久,老屋就会被夷为平地,这些照片,恐怕是老屋最后的影像。
我记得,棺材上覆盖着一顶丝绸缝制的轿衣,顶头这端,绣着两行字:
极乐世界添一佛,瑶池会上宴群仙。
外公是二零一七年,二月十九日离开的,日子只是个数字,很容易记住,而外公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被渐渐遗忘。只希望,时间能走得慢一些,记忆,能停留得长一些。
谨以此文,怀念外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