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
他从化学卷子中抬起头来，原本安静的课间平添了几分少见的喧哗。他索性推开了面前的书本，趴在走廊的栏杆上弓着身子向下望去，一群女生正在天井里跳皮筋，叽叽喳喳七嘴八舌，许是为即将到来的校运动会做准备。
他看见了她，人群中她跳得最好，像只正欲飞走的蝴蝶。他记得她开学第一天从左边拍上他的肩，又从右边探出头来对他说话，不咸不淡的语气，说老同学，你也在这上高中啊。
他用了好久才把她和模糊印象里坐在自己身侧的同学对上，于是他也用不咸不淡的语气说对啊，好巧。
然后就好像失去了交集，他念理科中最好的重点班，她则一直在对面楼的文科平行班。他时不时会在食堂门口见到她，风风火火的，身边陪着三五好友，像一群水鸟呼啦啦掠过湖面。有时候凑巧她也看见了他，然后俏皮地冲他眨眨眼说再不快点就没肉吃了，他点点头，不过依旧是不紧不慢的速度，远远看着她从视野中消失。
晚自习时他揉着酸涩发胀的眼睛从习题册中收回目光，没来由突然想起她在天井里蹦蹦跳跳的身影，下耷的嘴角默默地扬起了一个微笑的弧度。
女孩
没想到酷酷的书呆子也会打篮球。她在日记里写道。
她负责篮球比赛的后勤工作，简而言之就是带着一群女生在场边给球员递矿泉水。她的视野很好，一眼就看见了理科班队伍里的他，瘦弱的身子在宽大的球服里摇摆。他朝她笑笑，引得场边女生一阵尖叫。她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她脑海中木讷矮小的他，早已拥有了令男生都羡慕的身高，白净的脸庞或可以称得上帅气。正在胡思乱想之际，裁判已经喊了暂停。他径直向她走来，接过她手里的水“咕咚咕咚”地喝着，男生特有的喉结上下翻动。加油！她话没怎么过脑就说出了口，等说出了口她就后悔了，毕竟他的对手是她的班级，无奈，就郑重其事地拍拍他的手。
下半场他发挥神勇，连砍了两个三分球，带着理科班队伍拿到了冠军。比赛结束时他的队友高高地把他举起，他脖子上细细的一根红线栓着的观音像弹出了胸膛，温润的玉质。很像他这种男孩该有的东西，她离得远远的，替自己的班级不甘心地腹诽着。她转念想到语文课上老师说过的“美人如玉”，看来他也是美人，短暂的神游让她笑出了声。
男孩
他有点想念见到她了。
进入高三，他的世界似乎只剩下了纷至沓来的雪白试卷，班里每天都死气沉沉，他在晚自习时抬起头来打量身边紧握笔头唰——唰地演算着回归方程的同学，有点不敢置信自己曾是他们中的一员。
尽管现在仍是他们中是一员。
天气渐渐转凉，树的枝丫和枝丫之间变得越来越安静。早晨他呵着白色的雾气走去开水间，常常能看见她戴着毛茸茸的帽子，耳朵两侧各垂下一个毛球，哆哆嗦嗦地往杯子里灌热水。他想女生多半怕冷，于是就跟她说每天大课间帮她打水，她听了眸子里闪亮了一下，然后从大衣口袋里掏出巧克力请他吃。他记得她永远坐在第一组中间靠窗的位置，穿过来来往往成群结伴的人流，在走廊尽头的班级。她说没错没错，眼睛弯成了月牙。
他想她的眼睛，真是最明亮的光源。
女孩
和他仍然只比陌生略微熟悉一点。
她的高三虽然告别了理化生，但也同样难捱。大课间背着背着大事年表就趴在桌上睡着了，下节课的铃声一响起，她再抬起头时，面前就是重新被灌满热水的杯子。她拧开盖子小小地啜了一口，一股醇香却已经弥漫了整个口腔。
是热牛奶。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一直如此。她让他不用特地费心为她灌牛奶，但他却只当充耳不闻，神色淡淡的，只怕心里还记挂着课桌上摊开还未做完的数学题吧。她课间偷偷在背后跟着他，看他拿着自己Hello Kitty的水杯穿过长长的甬道，一步一步走上楼梯，到他自己的班级，他的位置，从他黑色的保温杯里倒出泛着乳白泡沫的牛奶，再转身，同样的线路，回到她的班级，她的位置。
真是好笨的人啊，就算在她面前把牛奶倒给她，她也不会嫌弃的啊，她暗暗地想。
男孩
他看见她们班在凤凰花开遍的围栏边拍照，她脸上笑容明媚灿烂，像晴和秋日的阳光，暖暖的不灼人。
他们班也拍毕业照，整齐划一的班服，连笑容也一模一样。他嫌无趣，只拍了集体照，其余人都去找朋友合影去了，他在校园里闲逛，就看到了她。
她朝他走来，趁他不注意，拿起藏在身后的手机拍下了他错愕的瞬间，她一副奸计得逞的表情，他也被逗得笑了起来。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对生活了三年的校园作着最后的道别。
——考得怎么样？
——还行，好歹喝了你一学期的牛奶。
——大学准备去哪里？
——北方吧，听说那里冬天会下很大的雪。
——那不冷吗？
——应该会很冷吧。
他没有问出口的话是，要是冷了没有人给你带温热的牛奶怎么办呢。
没有人会关心她的冷暖，没有人会每天雀跃着想见到她，没有人会在用来演算的草稿纸上反反复复写她的名字。
可是，就算这些都做到的他，却也还是没有勇气对她说出口。
——那就这样吧，今天。
——好。
——谢谢你。
——不客气。
女孩
和他在凤凰花开得最繁盛的路口分手。
相向而行，她走得很慢，不敢回头。不知走出了多久她壮着胆子喊了一句“还会相见吗？”
只有此起彼伏的蝉鸣回答她。
认识前前后后也有六年了，最后留下的，居然只有一张刚刚拍的他的照片。浓黑的眉毛，下巴已经冒出青砺胡渣，还是瘦，像支没有笔帽的钢笔。她本来是准备拍他们俩的合影的，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难道要说出“跟我合影吧以后就见不到了”这种不祥的话语来吗。
或是“请跟我合影吧我很喜欢你”。
啊，原来是喜欢。
很喜欢，他把杯子表面的水渍轻轻拭去再放到她桌上。很喜欢，他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睛半眯起来辨识她的样子。很喜欢，他躬起脊背认真地从楼上向下望去。
因为喜欢，所以分开的时候才会那么难过吧。他像她好不容易从娃娃机里夹起的宝贝，上帝的大手一缩，他又落回了不属于她的地方。
如果没有分离，是不是一觉醒来还是会看见他放在桌子上的杯子，偶尔遇见还会相视一笑。
不，至少，她会更勇敢。
男孩 女孩
车轮撞击轨道的声音，一直缠绕在耳边，不知道火车开出了多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北京。
他睡眼沉沉，旁边坐着的熊孩子却总是不安分地吵闹着，从一节车厢跑到另一节车厢。
“姐姐，姐姐，你来陪我玩嘛。”孩子牵着一个穿着浅黄色连衣裙的女孩子的手走了过来。
她看见弟弟邻座的男人正托着腮望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顺势坐在弟弟的位置，好言哄着他自己去玩。
下一秒，身边的人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一切还未结束，一切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