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工作和身体的原因,已经连续一个月失眠,严重影响了健康。母亲担心我这样下去怕吃不消,屡次在电话里说回家休养,我拗不过,便请了长假,回家静心休养,也安了母亲的心。
家中清闲,我闲不住,小时候爱听母亲讲故事,母亲讲的有声有色,我常听的入迷。现在浮躁多了,难以静下心再听母亲讲那些故事,少了许多乐趣。
我现在要讲的,不是我的故事,而是另一个,一个老头——疯子。
我的老家有一条不大的河,上面有一座桥,旁边是一个很深的洞。那个洞有些年代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问别人,他们也说不上来。疯子就住在那个洞里,去街上买东西都要从那儿经过,老人们说,疯子是会打小孩的,要离他远一点,这么多年,我没见他打过。
很小的时候,第一次看见他是在洞口,嘴里喃喃的念着,两只手飞快的敲着铁片;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谁也听不懂。一起玩的小伙伴见了他,跑的很快,都围在他旁边,看他滑稽的样子,便取笑他,边笑边拍手,嘴里还要喊着“疯子”;拿他取乐,大家都笑的很开心。
疯子看见有小孩围过来了,还是喃喃的念着,手却不敲了,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小伙伴,一动也不动;他的胡须特别长,都花白了,又脏,一点儿也看不出他是在生气,还是在好奇。我离的远远的,有点害怕,他怎么会这么脏呢?等下他会像老人说的那样,打小孩吗?小小的脑袋里,我想着这些问题,全没有小伙伴们那样的胆气。直到最后,我也没有看他打人。小伙伴都笑够了,觉得不好玩,都走了,我还是木在那里,走了神。小伙伴喊了一声,我这才回过神,也走了,直到走了很远,疯子还在喃喃的念着,且又敲起来来了,他的样子,真可怜。
大家都叫他疯子,我一点也不喜欢这样叫,每次都喊老头子,因为我觉得,他不疯。洞里的附近种了很多菜,他是从来都不会去动的,也不偷不抢,走到哪儿都背着一个蛇皮袋,在我们村逛着,有时候要隔好几天才看他一次,他肯定又跑到别的村去了。
我曾问过母亲,这个老头子疯了多少年了,母亲说,在她年轻的时候,他就这样了。我想,这大概有几十年了。这么多年来,风吹雨打,孤苦伶仃的,还活的好好的,他真的很厉害。
我的母亲说,他是我们村的人养活的,这么多年,也都习惯了他。每到大家吃饭的时候,他便来了;呆呆地站在门口,也不说话,伸出一只端着盆子的手,乐呵呵地看着你。只要都在吃饭,谁家也不会藏着,给他盛一大碗饭,还会夹着热菜;这时候,他用双手端着盆子,看着你倒饭,然后冲你笑,露出一口黄牙。每次他都要蹲在门口旁边,慢慢的吃,也没人去赶,一切都那么自然。他也是很聪明的,不饿的时候,他把饭倒在蛇皮袋里,知道留起来。
有一次我的邻居给他倒了一碗热汤,倒的很急,老头子舍不得又烫着他的手,赶紧用嘴巴吸了一口,这一口下去,反而把汤撒了一大半,实在是太烫嘴了!他这个样子,我们都笑,还很大声,他也跟着笑,他也是能给大家带来快乐的。
我记不清他来过我家几次了,记得有一次是下午时分,早已过了午饭时间,恰好那天饭菜不多,已和母亲吃完;他来了,站在门口,我不知如何是好,苦于没有饭给他,母亲也不知所措。我的母亲是位热心肠,饿了他的肚子,心里是会自责的。我叫他走,说下次再来,母亲脸上也变得不自然,说下次再来,老头子听懂了,还是笑呵呵走了。老头子走了没几步,母亲反应过来,说家里还有苹果,我急忙去拿,拿了两个,刚想离开,又拿了一个。给老头子的时候,他还是笑,露出了一口黄牙,鼻涕都流到了嘴里。他捧过我给的苹果,以为他要吃,却小心的解开背的蛇皮袋,把苹果放了进去,又小心捆好,走了。
老头子住的地方不固定,住的最多的是桥旁边的洞,他会去垃圾堆翻东西,烂衣服,玻璃瓶,扔掉的锅,都会放在洞里。
去外婆家的路上,偶尔能看到老头子在对面的山顶吆喝,两只手举的很高,然后弯下腰,又站起来,把手摆的很高。每次弯下去要摆起来了的时候,都要喊一句,“呦~喂~”,没人知道他在干什么。我从外婆家回来的时候,老头子还在喊。夕阳下,他的背影被拉的很长,周围的山让他显得比白天更孤独,他在呐喊,更像是在哭诉,声音喊的很大,很远都能听到,只是,没有人回应。
对于老头子,我的印象是深刻的,特别是一口黄牙。我在想,他是怎么疯的,家里的人又在哪。直到有一天,我才知道了答案。
在某个上午,一位老人找我父亲,说有事找他,父亲刚好不在家。我看着面生,又上了年纪,不知如何称呼,忙叫出母亲。母亲说,他是我们本祠堂的人,只是我常年在外,见的少,辈分和父亲同辈,但又比父亲大的多,我应当叫大伯。我招呼大伯坐下,倒了酒,拿了些家里的特产,便闲聊了起来。闲聊中,偶然间提起老头子,大伯忽然来了兴致,讲起了他的故事,也是这时候,我知道大伯是一位越战老兵。
我是十六岁那年当的兵,家里人说我倔,叫我去部队改掉这臭毛病,我也想去。和我一起去的还有另外一个人,是别的村的。部队的日子是真的苦啊,天天练,教官都不把我们当人看,好在伙食不算太差,我也算坚持下来了。有几次我是真的想当逃兵,可是我听说当逃兵被抓回是要被枪毙的,我再也不敢有那方面的想法。
刚到部队那会儿,连队的人叫我们自我介绍,我第一个上去的。我喊地很大声:我叫朱书年,书字辈,大年三十生的!下面的人都给我鼓掌,我起了头,接下来大家的自我介绍也都喊的响,越是喊就越有气势。直到和我一起来的人上去自我介绍,他声音不大,满脸的书生气,“我叫杨长生,是一名大学生。”说完就下去了。我和所有人都有很大的疑惑,大学生跑来当兵干什么,我们这个年代,大学生不多的,还是在乡下,我实在是想不明白。
分小队的时候,长生和我分到一个队,一共七个人,住一个房间。我的倔脾气在这里是让我吃尽了苦头,他们有的是办法整你,让你一点脾气都没有,想哭都没地儿;越是刺头他们越喜欢整,把你整老实了,再往死里练。每天训练下来,回到房间倒头就想睡,一点别的心思都没有,等你睡的香了,又开始吹哨子,紧急集合,再困这个时候都要马上起来去操场集合。这个真不是人待的地方,有几次我实在起不来,是长生把我踢醒的,我起来就跑;有的战友穿着裤衩就出来了,困的衣服都来不及穿,教官看到这个样子,没穿的拉出去就是五公里长跑,他们是边跑边哭啊,可一点办法都没有,谁也不敢不跑。后来我们睡觉再困都不敢睡熟了,就怕吹哨子。
几个月后,训练没那么苦了,也适应了下来。教官说,这样练是磨练我们的意志,也是打仗时候用的,我们都笑。长生告诉我们,他当兵是从小的梦想,我们都笑他,说大学生当兵浪费了,他也不争论,只是笑笑。长生的脾气就是这样,不和你争,也不骂人,说话一直都很和气,不像别的战友,说话大声,还喜欢讲“他妈的”。
没多久之后,部队举行了训练科目考核,长生是我们这一批考的最好的,大家都夸他天生是当兵的料。在这之后,长生提拔为我们的班长,我们信任他,也服他。
所有训练科目里,我最怕的是扔手榴弹。第一次扔的时候,教官反复讲了操作步骤,死死的告诉我们,一定要扔远一点。前面的战友都扔地很好,该我上时,腿都在打抖,吓出了汗。教官看我怕,让我深呼吸,回想刚才的步骤,我哪里想的出来,我想啊,这可是杀人的东西,一下没扔好,把自己命也是要搭上的。教官最后命令我,拉开保险丝,过几秒后它就会炸,我太紧张,没用上力,只扔了几米远;教官马上反应过来,一步跳进保险坑,一把手把我拽进坑底,压在我身上,一声巨响后,我悬着的心才放下来。教官起来就给了我两巴掌,一是让我长记性,二也是打给别人看,很响,又疼。之后的好几天,我都睡的不踏实,真的是吓着了。
在一天的夜里,又是紧急集合,这次不同,我们被要求背上行军包,还有枪,跟着大部队一起上了大卡车。大家心里都在打鼓,想不出名堂,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也不敢问。部队是有明确规定的,不该问的不能随便问。
这一走啊,就是两天两夜,有的战士受不了,胆汁都要吐出来了。长生为了缓和我们的气氛,讲起了他大学生活,听的我们又笑又心痒,总是要插上几句,大学生开不开放,骚不骚。长生也真是会吊人胃口,你越是想知道的,他反而越不告诉你,让你憋的难受。就这样,一路讲下去了,直到我们下了车。
这一年,是79年。到达目的地之后,是在深山老林,无边无际的山。大家也都猜到了什么,谁也没说出来,下车后,各队开始驻扎营地。我开始反应过来,差不多有上万的人在这里,我心想,这下要开始打仗了!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要上战场,我当兵的时候也想过可能要打仗,但没料到这么快。打仗是要死人的,我还不想死在这儿。
长生开始给我们做思想工作,说当兵最大的荣誉是上战场保家卫国,我们几个都点点头,全没了以往的神气,也不再笑长生讲话。进军老林是在半夜,路实在不好走,要靠自己开路,杂草丛生,又高且锋利,被割伤是常有的事,藤蔓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就把你伴倒了。这才第一天,我就开始后悔了。
黎明刚要破晓,灰蒙蒙的天空有点发白,枪声就响起了。大家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拿着枪就是打,也不知道在打什么。很快炮弹声也响了,那声音是真的响,震的耳朵都发疼。战士们开始乱了,我们的部队也开出了坦克,用炮火交战,那场面是真的太惨了,一辈子都记得。战士们的手脚被炸的满地都是,惨叫声喊上了天,我不知道老天能不能听到,我想他也听不到,不然不会让世间发生这样的事。
我以为自己要死了,趴在地上不敢动,子弹就在我耳边飞来飞去,有好几次我以为自己中弹了,可我还没死。长生告诉过我们,遇到炮弹,趴在地上手要撑着,不能让胸腔挨着地,脚尖稍微把身体撑起来,这样可以防止被冲击波震死。有的战士打仗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可过几天就死了,全是被震死的,内脏都破了。
这一打就打到了第二天的下午,越南人暂时的撤退了。我们开始清扫战场,找自己的兄弟,长生看到了我,很高兴,我们俩都还活着。等清理完了之后才发现,七个人只剩四个了,我牺牲了三个兄弟。大家都苦着脸,长生没说话,我也不想说话,只想好好的待着。
到了晚上,大家吃了点东西,长生没吃,一个人躺在地上。我知道,他在难过呢,起初没声音,后来哭的越来越大声,谁也没过去安慰,我第一次见长生这样子。
我听的入迷,大伯起身要走,我忙劝大伯坐下,再喝点酒。母亲也说,来了多坐会儿,故事还没有讲完,我还想再听。大伯又坐下,我添了酒,又继续接着说。
打了十几天,已经开始麻木了,对死不再怕。有的战士对死反倒是解脱,长生对我们剩下几个说,“兄弟们,仗打完了,谁还活着的,记得把大伙给埋一块儿,每年烧点纸就行了”
我们听了都点头,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我就对他们说,“哥几个,打完仗了,大家都来我家,我亲自下厨给你们吃。”我这么说,是希望大家都不要死,能一起活下来。他们听了也很高兴,都喊好,喊地特别大声。
有天夜里,长生对我们说,接到一个秘密任务,需要十几个人深入老林里,那里有一支越南民兵,由二十多人组成,在不惊动其他部队的情况下,把他们消灭了。没多久我们就出发了,没带枪,带的是小刀,因为枪会惊动别的部队,用不上。
长生一路带我们前进,到了地方后,大家都没出声,观察了周围的环境,只有七间毛草房,四周没人看守,能听到妇人说话的声音。大家都有点糊涂了,心想是不是上面搞错了,怎么也不像一个组织,怎么会有妇女呢?也没人去把守。
长生用手势提醒我们不要说话,慢慢爬过去,我们很小心的爬,生怕发出一点声音。等我们到了毛草房之后,里面全是妇女,还在里面做吃的,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也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我们万万没想到,这些妇女们,就是那些民兵!原本打算在别的草房看,被出来倒水的女人发现,长生用手势告诉她,别出声,女人也没说什么,进了屋。长生说要撤退,被发现了,谁知刚要走,就出来两个妇女,对着我们就是开枪,大伙都慌了神,都没有带枪。听到枪声之后,其他屋的妇人也都出来,拿着枪打,大家都是各自跑,根本拿她们没办法,近不了身。
我跑的很快,长生也跟着,我们的人死伤了好几个,我知道,这次任务是彻底白废了。怎么也没有想到,越南人会这么狠,叫女人来杀人。刚跑出去没多远,就听到有人喊长生,听这个声音,是建国在叫。长生赶紧跑回去,过去拉他,却怎么也拉不动,我看了一下,是脚被夹住了,我们农村用来夹野猪的那种。这个夹子夹上就很难弄下来,把骨头都能夹断,建国中了陷阱。建国拼命喊,“长生,快救我,我还不想死!”长生没说话,用手一直拉那个铁夹子,一点反应都没有。
长生对他说:“你别怕,我肯定带你走!”建国疼的一直喊,那些妇女听到声音也过来了,我这样一看不是办法,拉着长生就跑,长生不愿走,还是死死地拉那个夹子,建国却说,“长生,你们两个快走吧,我是救不活了,记得给我烧纸!”
妇女离很近了,我拖着长生就跑,也不知道跑哪了,快天亮才停下。我们和部队失联了,找不回去,就在森林里乱走,长生一直没说话,变的很死气,有次长生对我:“书年,我后悔了,我后悔来当兵了,如果不来当兵,兄弟们就不会死在我的面前,我实在难受啊!”长生哭的很大声,我知道他现在已经没了斗志,很快就会陷入绝望中,我们还深山中,不能死在这儿,一定要想办法活下去。
一直在山里走了好几天,两天都没吃东西。后来遇到了自己的部队,他们抓起我们就是打,不相信我们是自己人,还说要用刑逼出情报。直到我说出所属军区和部队番号后,才相信我们。这样一来,我和长生都得救了,也不怕被饿死。仗只打了一个月,我们就回到了原部队,自己的命捡回来了,还有长生。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了那个地方叫凉山,那真是魔鬼的地方。回去没多久,我和长生就退伍了,长生从凉山回来就不太正常,不说话,还好端端的就笑,部队的人也没办法。回到家里之后,我也见过长生几次,可是越来越疯了,没过几年,就已经认不出人了。我这心里难受的啊,好好的人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大伯讲完这些,还是带着笑的,他已经对过去的事释怀了。大伯讲,长生家里人曾经接他回家几次,没几次又跑出来了。对他来说,疯了反倒是件好事,忘记不该记得的东西。
我现在已经很久都没见过老头子了,最后一次见他是前年的冬天。那年冬天刚好家里下了雪,已有七八年没下了,下的很大。那天是中午,我出去看雪,忽然看老头子蹲在地上,冷的发抖,他穿一件裤子,都已经烂了。
那次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今年回家的时候,问母亲老头子怎么看不到了。母亲说,去年他就死了,是老死的。我一听,很惆怅,原来再也看不到他了。
他该去天堂快乐的生活了。
长生,愿你在天堂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