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侃录【33】
【原文】
黄诚甫问:“先儒以孔子告颜渊为邦之问,是立万世常行之道,如何?”
先生曰:“颜子具体圣人,其于为邦的大本大原,都已完备。夫子平日知之已深,到此都不必言,只就制度文为上说。此等处亦不可忽略。须要是如此方尽善。又不可因自己本领是当了,便于防范上疏阔。须是要‘放郑声,远佞人’。盖颜子是个克己向里、德上用心的人;孔子恐其外面末节或有疏略,故就他不足处帮补说。若在他人,须告以‘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达道’‘九经’,及‘诚身’许多工夫,方始做得,这个方是万世常行之道。不然,只去行了夏时,乘了殷辂,服了周冕,作了《韶》舞,天下便治得?后人但见颜子是孔门第一人,又问个为邦,便把做天大事看了。”
[译文]
黄诚甫问:“朱熹认为《论语》‘颜渊问为邦’篇中孔子回答颜回关于治国的问题,乃系传之于万世而颠扑不破的真理,先生怎么看?”
先生说:“颜回基本上具备了圣人的条件,他对治国兴邦的大计方针都已悉数掌握。这一点孔子平日是十分了解的,到了这会儿也就无须多言了。这段话其实是孔子仅就制度、文化等方面来简单补充说一说的。当然这方面也是不可忽略的,必须加进去这些才算完善。但又不可因为自己的治国方略已经很得当了,就在细节防范上疏于醒察,必须‘禁止郑国那样的靡靡之音,远离阿谀逢迎的小人’才行。颜回是个克己遵礼的人,他老师对此是深知的,只是怕他在细枝末节上偶有疏漏,这才就他这些或有的不足之处提醒一下。如果对于其他人,孔子一定会告诉他‘为政在人,取人以道,修身以道,修道以仁’‘达道’‘九经’以及‘诚身’等许多功夫,这才可以去治理国家,也才是万世不悖之道。不然,只去行了个夏时,乘了殷辂,服了周帽,听了《韶》《武》那样的音乐,就能把天下治好吗?后人是因为颜回是孔子最得意的门生,又是问治国安邦的问题,就把孔子这番有针对性的几句话当成天大的事来看了。”
[解读]
黄诚甫的问题源自《论语》的卫灵公篇,颜渊问邦:颜渊问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侫(ning)人。郑声淫,侫人殆。”
颜渊问治国之道,孔子回答说:“用夏朝的历法,乘殷朝的车,礼乐用舜代的韶乐。放弃郑国的音乐,远绝巧言谄媚的人。因为郑国的音乐太淫,而佞人太危险了。”
在《四书章句集注》里,朱熹对此段《论语》 引用了程颐的话:程子曰:“问政多矣,惟颜渊告之以此。盖三代之制,皆因时损益,及其久也,不能无弊。周衰,圣人不作,故孔子斟酌先王之礼,立万世常行之道,发此以为之兆尔。由是求之,则余皆可考也。”
程颐说:问政的人多了,唯有跟颜渊,才说这些。因为夏商周三代的政治,要与时俱进,有所损益,时间太久远了,不能没有弊病。周朝衰微,圣人不兴,所以孔子斟酌取舍三代的礼制,立为万世常行之道,提出这几条纲领。由这个原则去推理,其他的自然都明白了。
朱熹又引用尹氏曰:“此所谓百王不易之大法。孔子之作春秋,盖此意也。孔颜虽不得行之于时,然其为治之法,可得而见矣。” (这些事,孔子颜回当时做不到,但后世终究会按他们说的来。)
这就是黄诚甫所问,先儒所说的万世常行之道,百王不易之大法。
这几条是不是万世常行之道呢?
我们先看看夏历:
这里有讲究,对颜渊问邦这一段,朱熹注解第一句说:“颜子王佐之才,故问治天下之道。曰为邦者,谦辞。”他说颜渊问怎么治理邦国,是诸侯国。但是,颜渊的才干,是治理全天下的,不是治理诸侯国的,他问邦,是谦辞。孔子的回答呢,孔子对颜渊的定位,也是治理天下的,不是治理诸侯国的,所以他回答的第一条,就是历法,历法是中央定的,不是诸侯国定的。历法代表政权,是天子的事,不是邦国诸侯的事。所以朱熹说颜回问邦是谦辞,他问的是天下,孔子答的也是天下。
孔子身在周朝,他不是一直倡导要恢复周礼吗?怎么第一大事就要恢复夏历呢?这是实事求是,对前代的政举,实事求是的分析,加以损益,该删的删,该增的增,该继承的继承,该改正的改正。
前面说了,历法代表政权,历代新朝建立,第一是要改纪元,定年号,定历法。这个,一直持续到民国,以1912年为民国元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才确立公元纪年,用西历,和全世界接轨了。
古代定历法,还要改正朔,把哪个月是正月也给改了。孔子说要用夏历,就是因为夏历、殷历、周历,正月都不一样。夏历,就是我们现在用的阴历。殷历呢,他把正月往前面提前了一个月,以阴历的十二月为正月,为一年的开始。到了周朝,又把正月再提前一个月,以阴历十一月为正月。所以夏商周三朝,春夏秋冬的开始时间都不一样,各差一个月。夏历现在叫阴历,又叫农历,为什么呢,它是最适合农业生产的。正月就差不多春天来了,该准备播种了,符合春种秋收的节奏。所以孔子说应该恢复夏历。不过等秦始皇统一天下,他要和前朝不同,他把正月又提前了一个月,到阴历十月,春夏秋冬全乱了。
最后谁听了孔子的意见呢?汉武帝。到了汉朝,汉武帝,恢复了夏历的正朔,他不能再折腾,为了跟秦朝找不同,把九月当正月了。所以他宣布以夏历正月为正月,这才一直沿用到我们今天。我们过的春节,正月初一,就是夏历的正月初一,按孔子的意见办了。
所以,我们看到,在历法这个问题上,孔子的回答,确实是立了万世常行之道,百王不易之大法。
第二件事,乘殷之辂,坐殷朝的车。辂,音lu,本指大车前的横木,也指大车,也写作“路”,因为在路上跑嘛。殷朝的辂,又称木辂,就是木材做的,上漆而已。到了周朝,比较奢侈,周制有五辂,玉、金、象、革、木,前面四等分别镶嵌玉器、金子、象牙、皮革。孔子认为,木辂就可以了,车的大小规格,已经可以区别出身份大小尊贵,何必还要奢侈装饰。比如现在你用奔驰600做国宾车,已经可以了,不必再改装各种配置,搞得花里胡哨的。上面这么搞,老百姓开一个奥拓他也要改装,全民奢侈浮华之风就带起来了。
天子节俭,则全国节俭。天子奢侈,则全国奢侈。今天的八项规定,也是去除奢侈之风,这也是万世常行之道,百王不易之大法。
第三件事,服周之冕。冕,是祭祀服装的礼帽,音“免”,也有“免”的意思,有一个带子系在下巴上,免得它掉下来。周朝的冕,朱熹注解说,周朝的冕,“虽华而不为糜,虽费而不及奢”,很华美,很费工费料,但又还不至于奢靡。孔子是最重视祭祀的。他不是说文质彬彬吗,在平常坐的车上,取其 “质”,在祭祀大典的礼服上,取其“ 文”。
平时要节俭,但是国家大典,还是要有庄严壮丽,这也是万世常行之道,百王不易之大法。
第四件事,乐则韶舞。这个在《论语•八佾》篇有,“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韶,是舜帝的音乐。舜是尧禅位给他,得位中正平和,孔子也说过,无为而治的,恐怕只有舜吧,因为尧给他打好了基础,下面一班大臣也得力。所以舜的音乐,乐音尽美,又一篇祥和,乐意尽善,尽善尽美。周朝的音乐呢,是周武王的。周武王是革命伐纣而有天下,他的音乐虽然也美,但是有杀伐之气,所以尽美,而不尽善。如今天下已经定了几百年了,孔子建议恢复舜帝的韶乐,不要再用武王的杀伐之乐了。
就像中华人民共和国,是唱着东方红成立的,之后就要唱春天的故事,唱走进新时代,唱中国梦。不能老唱“他是人民大救星”,因为人民现在不在水深火热之中,而是过着和平富足的生活,期待更加美好的未来。
这么看,这也是万世常行之道,百王不易之大法。
再回头看看王阳明的解释,和朱熹的注解角度不一样。朱熹的意思是说,颜渊虽然问的是如何治理诸侯国,孔子回答的却是王天下之法。法律政事,那是下面的具体事,天子最重要的,是顶层的历法和礼乐,这些才是真正天大的事。王阳明的解释呢,说孔子是在颜回不足之处“帮补说”。
王阳明在这里纠正了人们对“颜渊问为邦”的固定僵化的理解,同时也赞同孔子因材施教、解偏救弊的教学方法。事实确实如此,孔子在回答学生们的同一个问题时,均能针对各人的个性弱点指出努力的方向,语言既带有勉励和要求,同时也表明了自己的观点。
最后,我们再来讨论一个重要问题:孔子为什么要跟颜回说一个“放郑声,远侫人”呢?在这方面,孔子对颜回,还不放心吗?
不放心,不能放心,对自己也不能放心,一定要警醒!
侫,同“佞”,两层意思,一是有才智,故事自称“不佞”,就是“不才”的意思;二是巧言谄媚。所有侫人,就是有才智,特别是有口才,特别能谄媚巴结蛊惑他人的人。这样的人特别特别多,互联网时代更多,因为蛊惑人的渠道更方便了。
侫人殆,殆,《孙子兵法》“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殆,就是完蛋,你别不信,侫人能让你完蛋。侫人和郑声一样,都能惑人心智,把人导入歧途。跟什么人在一起,你就会变成什么人,这是人的本能,所以,要非常谨慎的选择自己接近的人,选择自己玩乐的圈子。远小人,是最重要的修身原则,也是最重要的管理原则。
在这个问题上绝对不能“自信”,不要相信自己能“出污泥而不染”。或者自以为能把握住,能限制住小人。自信是成功人士最大的弱点,是“致命的自负”,会吃大亏,遭大难,殷鉴不远,谁呢?齐桓公小白。管仲临死,要他疏远易牙、开方、竖刁,他不听,继续重用三人,结果等他生病临死,诸公子争位,三人作乱,都没人给他送饭吃,齐桓公是活活饿死的,饿死之后,尸体停了六十七天没人管,生了蛆,蛆虫都从窗户爬了出来。等公子们争位尘埃落定,新君无亏才把他葬了。
齐桓公为什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因为他自信,他认为自己把握得住,控制得了,其实任何人也把握不住,控制不了。你能相信自己比齐桓公还伟大吗?
君王为什么需要佞臣呢,因为佞臣能让你舒服死!如果周围都是像李世民的魏征那样的人,像爸爸一样盯着你,限制你,实际也是一种道德控制,那有时真觉得了无生趣,我就成了一部治国机器,我也是人!我就不能享受生活吗?
但是,真的不能。后来的李隆基就享受生活,太享受了,把国家给享受垮了。
诸葛亮总结了六个字:“亲贤臣,远小人。”这个一刻也不能放松。不过,他这话写给阿斗,也是对牛弹琴。《资治通鉴》总结了一千三百多年治乱兴衰,来来回回,就六个字:“亲贤臣,远小人。”
“亲贤臣,远小人”,这六个字著作权是诸葛亮的,之前,是孔子的思想,再之前呢,是黄帝时期的一个牧马童提出来的。
《庄子》记载,黄帝出游迷路,问谁都不知道,碰到一个牧马童,他全知道得清清楚楚。黄帝说,哎呀你啥都知道呀!我问问你怎么治天下你知道不?
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何异于牧马者哉!亦去其害马者而已矣!”黄帝再拜稽首,称天师而退。
小童说治天下和牧马没区别,就是把害群之马清理出去就是了。黄帝马上下拜,说这牧马童是上天派来教他的老师。
清理害群之马,比找出千里马还重要。因为千里马其实不用你找,环境好了,他自己会冒出来,取人以身么,不是靠猎头公司,是靠你自己的修为。但是有害群之马,这组织好不了,你也好不了。
朱熹在《四书章句集注》里引用张载的话:“礼乐,治之法也。放郑声,远佞人,法外意也。一日不谨,则法坏矣。虞夏君臣更相饬戒,意盖如此。”又曰“法立而能守,则德可久,业可大。郑声佞人,能使人丧其所守,故放远之。”
在放郑声,远佞人,一天都不能不谨慎!过分自信是成功人士最大的弱点,以为自己有主见,不会被身边的人影响,大错!被身边人影响是人的本能,所有人都一样。所以,一定要谨慎选择在你身边,有条件影响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