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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钱是新式的奴隶制度。它与旧式的奴隶制度不同的是：与奴隶之间没有任何人性的关系，没有任何人格上的往来。
——列夫·托尔斯泰
一
小林的工位上放着一把不一样的螺丝刀。左手从滚动的传送带上拿下电脑显示屏。右手在桌子上拿起一枚小螺丝钉，放进显示屏四个角的螺丝孔里，拿起那把刚才提到的螺丝刀，对准螺丝钉的十字槽，大拇指再按下红色按钮，螺丝刀自己旋转起来。不需要任何人使劲，它自己能动，这正是螺丝刀不一样的地方。不仅如此，它还能在拧紧的一瞬间立刻停止，防止显示屏损坏。有了螺丝的固定，显示屏就稳固了。
小林坐在流水线右边。机械轮子不停地转动，传送带上一块块显示屏，不停向他扑来。小林不停从传送带上拿下显示屏，按下按钮，打上螺丝，放回传送带。他一直不停的重复工作，好像一台工作机器，更像流水线上永远不会停下的机械轮子，一个没有生命的零件。
要是停下，身后的大叔就对他吵吵嚷嚷，夜班班长也会额外地关注他。要是他立刻停止工作，整条流水线都会因为他停产。为此他不能停下，只能像机械轮子一样不停地工作，稳固这条流水线。
天色微微发白，小林一夜没睡。他感觉胳膊有点酸，大拇指因为多次按压而变红，感觉整个人晕乎乎的。
工厂外有些人刚刚下车，他们来接替小林的工作，是上班的。没有这些人，小林就得一直工作，连睡觉的时间都被剥夺。他们来到车间，自觉排好队。
白班班长挨个点了一遍所有人的名字，清查旷工的人，接着点名批评，昨天不自觉的人，还警告道：“要是再看见你们偷懒，直接扣工资，没得商量！”吓得想偷懒的人变少，工具人才会更多。又简单谈了昨天工作中出现的问题，今天工作应该注意的细节。最后白班班长说：“留下加班，你们选对了。春节加班是三倍工资！一年只有13天能享受，这次你们直接享受了三天，真好！春节我要回家，由夜班班长负责带你们。”
晨会结束后，那些人自觉走向工位，接替小林的工作，重复小林的动作，一直不停工作到晚上七点，小林又该上班了，整个工厂永远不会停下休息……
小林看向迎面走来的工人，绷着的脸慢慢放松，小嘴微微上扬。快下班了，他很开心。小林称呼那人“兄弟”。他工作三个月了，还是没问对方的名字，因为对方也没问小林的名字。事实上，两人都不在乎对方的名字。为了工作存在的工具，名字是什么不重要。小林语速太快了，那人都清听清楚，他就跑了，他想看看外面初升的红太阳，呼吸凉幽幽的空气，一切都好像是新的希望。
来到更衣室，迅速脱下白色无尘服，换上纯黑色外套，打开手机，看见父亲打来的13个未接电话。小林回拨，试图了解家里的详细情况。可是他拨打13次，连一次都没打通，一直提示：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点开微信，看见一条未读信息，写着：“你快回来！妈妈住院了！”
他拿上手机，冲出更衣室，突然被门槛绊倒，摔在地上，膝盖磕破了皮。手撑起身体，忍住疼痛，慢慢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前跑，一刻都不敢停下。穿过食堂时，瞥见下班的工人都在排队吃饭。空气中飘着红烧牛肉盖浇饭的香味，在食堂停了一步，咽了咽口水，还是继续跑向办公室，找到夜班班长。向他请假，他想回家，他担心母亲。
二
夜班的班长叫李强。为了年终的最佳班长考核加分，常常去产区溜达，监视他们工作，揪出偷懒的工人，好在课长面前邀功请赏，增加绩效。那么在未来一整年里，他每个月都能得到，最佳年度班长津贴二百元。剩下的时间都在安排每日的生产数量，只要完成全年的生产指标，就能在年终时额外获得一万元红包。经过一夜的反复安排，修改了十几次生产计划，得出结论：只要一个人也不走，保持现状，正常工作十小时，就能完成全年的生产计划，获得一万元奖励。想想一万元的钞票，李强不自觉舔起了嘴唇，仿佛志在必得一般。这时，小林闯进办公室，弯下腰，筋疲力尽断断续续地说：“我……我要请假，家里出事了……”
李强看见一瘸一拐的工人走过来，关切地问：“发生什么了？”从旁边拖来一把椅子，让他坐下。
小林没有坐，站着拿出手机，给班长看了完整的信息。诉说对家人的担心，表达出回家的渴望，并承诺过完春节立刻回来上班，一刻也不耽搁。
李强拒绝了他的请求。告诉他春节加班是三倍工资，而且是三天，回家很可惜。又说，你回家不能减轻妈妈伤痛，也不能给妈妈治病，就算你回去了，也是啥都做不了，还是留下加班更好。因为治病需要钱，而加班就能赚钱。虽然钱不是万能的，可是治病需要钱！这是第三次劝他留下加班。可是，小林寸步不让，坚持说：“我想回家。不！我一定要回去！”李强说的，他是一点也没听进肚子里。
李强再一次劝他留下加班，试图向他传输，金钱比感情重要的观点，动摇他回家的决心。找出各种理由和借口，打了各种比方，告诉他回家的后果很严重，告诉他不要把感情放在第一位，要把金钱放在第一位，先有金钱才有感情，像这样足足说了三分钟。见他决心未改，他叹了口气，接着说：“你还年轻，有感情是对的。某天你发现需要钱去维持一份感情的时候，而你什么都不会，什么都没有，拿不出来钱，你就知道钱是多么重要了。”张嘴道出他的亲身经历，把藏在心中20年的初恋告诉他。这件事连现任妻子都从未透露过一丝一毫。对李强来说，这是伤疤，说出来无疑是挖开结痂的伤口，再撒上盐巴。唯独这次不一样，他必须把见不得光的事告诉小林，把丢脸的事说出来。告诉他为了亲情放弃赚钱是多么愚蠢的事！
那时小林还不知道，这次谈话会改变他的一生。他这一辈子都没有忘记这一天。这注定成为小林难忘的一天。
三
他告诉小林，在读大学时他和一个女孩相恋四年。在四年里，他们许下海誓山盟，私定终身。快毕业时，李强想和她在外面过夜，并打算开房。理由是：工作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相见，想用这样的方式记住她。女孩有些犹豫，知道李强想吃掉她。可是她没能抗住李强软磨硬泡的攻势，还是答应了。那一夜他们都没有回宿舍。以前他还是个处男，那一夜过后他不再是，女孩也失去了第一次。
后来他们两人各自找了不同的工作。两人隔海相望，一个在大海东边，一个在大海西边，相隔一万多公里。此后一年里，他们一直都用手机，隔着玻璃联系对方，从未线下见面。无论是生日，还是节日，他们总是说着祝福，敷衍对方。
某日深夜，女孩对李强说，这是她找的第七份工作。还说，这次应该能和同事融洽相处，工作也会更加努力；还说，明天就是她的生日。希望李强过来一起和她过生日，给她切生日蛋糕，一起吹生日蜡烛，晚上一起逛街；还说，她的生日愿望是希望李强一生都能陪伴她。收到消息那一刻，李强查了交通费，居然要8800元！这些钱对李强来说，需要5个月才能存满啊！发的月薪，他每天都要花费50元吃饭，还有1500元房租。扣掉吃住的费用，存的钱也变少了，存的时间也变成5个月。
李强变得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回复。说不能来，两人的关系到此为止；说能来，到了时间没去，又只能找一堆借口。要怎么回复才会合适呢？他摸着额头，感到头疼。不自觉想起他的生日，邀请好友一起吃饭，有个朋友告诉他，“看情况。”这时他突然想到，“看情况”才是最恰当的回复。他的朋友就是这么敷衍他的，他当然也可以如此敷衍她。细细想来这真是最好的回答，没有说不去让她失望，也没有要去，给她留住了希望。
“看情况。”他真的对女孩怎么回复了。女孩也能感觉到他在敷衍，直接问他：“能不能来？像男人一样回复我！”
他不再回复，因为找不到比看情况更好的回复。两人关系的裂痕正是从那一刻开始。从那以后，李强无论怎么联系她，始终等不到她回复，失联了两个月。
一天清晨，李强的女朋友在陌生的房间，身上一件衣服也没有，光溜溜的身子露在空气中，拿起昨晚脱在床上的粉色睡衣穿上。看向躺在床上全身赤裸的陌生男子，他闭着眼呼呼大睡。女孩想起昨夜做爱的快感，拿它和一年前的做爱的快感，两人给她的感觉是一样的。内心充斥着内疚、羞愧、愤怒难以调和的情绪，那些海誓山盟，全是假的！变成一句话，对李强回复道：“已经太迟了……”随手把李强拉黑了。
晚上李强突然收到信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给女孩打了电话。女孩在电话里愤怒地喊道：“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啊！为什么最需要你的时候，不是你来安慰我，而是他。”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你对我说啊！”气急败坏地说道。
“我现在，要求你马上飞过来！你能做到吗？！我多么希望生日那天你能陪伴我。为什么不是你啊！”
“我现在订机票，马上飞过来陪你。”
“不必，我已经有男朋友了……”接着，女孩挂断了电话。赤身裸体的男子，翻动身子，突然睁开眼睛，他被吵醒了，“怎么了？”
“就是一条狗的纠缠，现在甩掉了，你放心。”男子不太相信，立马扑向她，拥吻她，重新扒开她穿好的睡衣。女孩没有反抗，任凭他玩弄自己，因为他有钱。清晨他们再一次做爱了。
李强再次拨打电话，根本打不通，才知道被抛弃了。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决定坐飞机找她问个究竟。估算往返的车费，突然喊道：“钱不够啊！”一泼冷水没有浇灭他的决心。联系上朋友借钱，可是朋友都劝他别去了，让他先冷静。给爸爸打电话说明情况，爸爸感觉这事太草率，也没同意。他丧失了理智，一心想要飞过去，什么都无法阻止他的决心。在微信上，联系很多平时不联系的人。100多人有三人同意借钱，可是三人的借款一共才500元。因为他们都说，工资也不多，没有太多钱，能拿得出手的很少。看得出，凑集500元已是极限。他找过所有能够借钱的人，连平时不联系的人都尝试了，就差上街乞讨了，仍然凑不齐！
深夜，他无力跪在30平的小房间里，撕心裂肺的痛苦，无能为力的痛苦，全部化为悲痛，放声哭嚎，眼泪汇成一滩水。12小时的哭泣，他的眼泪干了，他的心也死了。脑子里那些疯狂的想法熄灭了，变得清醒。明白现在要做的事只有一件——赚钱，也就是工作。只有钱，才能第一时间飞过去陪伴她，挽回这一切，她也不会分手。明白没有钱的感情就像纸一般脆弱，一捅就破。贫贱夫妻百事哀。
李强颤抖着双唇，仿佛要撕裂声带一般，嚎道，“我知道把你留下来，是我自私的！这是为了我的业绩，是因为我想看见家人开心的笑容，可是这一切都需要钱！如果我不赚钱，就没有钱，家人真的会开心吗？不会的！！我是为了你好，才让你留下加班的。你要明白，纯粹的感情就像一张纸，经不住现实的拉扯，很容易撕裂。”他突然抓住他的衣领，提起他，冲他喊道：“你告诉我！我除了赚钱还有什么办法解决这些问题！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小林受到了惊吓，用力挣开他的手。他松开手，一下子坐在椅子，声音低了下去，“钱不是万能的，我知道……可是只有钱才能让人露出笑容。”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难道你不知道吗？难道还有比钱更能让人开心的事物吗？是梦想？还是亲情？难道是爱情？看看我曾经悲惨的遭遇，哪里能看出开心了？”
“可是你不能让我来满足，你的家人！”
他看向小林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道：“没有办法啊！大儿子在读大学，二儿子在读初中，这些压得我喘不过气，还有房贷。为了他们，我必须这么做。为了我爱的人，你要留下加班，没得商量！”小林没有看向他，因为他的手机响了。
四
他转身一瘸一拐地离开了办公室，留下李强一个人。小林摸出手机，看见是爸爸打来的。他心中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了。爸爸告诉他：“妈妈这次住院，要不少钱。我四处借钱，还是凑不满治疗费，还差五千，怎么办？”
小林听见“还差五千”四个字。感觉整个世界好像晃了一下，原本不疼的膝盖突然开始疼痛，一下子跪在地上。好像这一切都被班长说中了。原来妈妈不需要他，是需要钱。明白就算回家，也帮不了妈妈。能够帮忙的是医生，而医生也有一个家庭，和李强一样。他们都需要钱。忽然感受到一种无法抗拒，难以彻底割断的联系，牢牢地把他捆住，这一生都无法挣脱。硬着头皮，咬了咬牙，缓缓说道：“我打给你……”此时小林的眼角含着一滴泪，那滴眼泪顺着眼眶流出来，经过脸庞掉在地上，泪水险些控制不住。他今年22岁，大专刚刚毕业，已经不是一个爱哭鼻子的大学生，怎么可以轻易地掉泪呢？用手背擦干眼泪，大吸一口气，长长地吐出来，反复几次，直到恢复到平常心，扶着墙站起来，回到办公室。
小林离开那会儿，四下静悄悄的，仿佛刚才李强的哀求声还在空气中回荡，这使他的脸颊发烫，一个大人求着刚毕业的小青年留下加班真是难看，那样子真像一条狗。大约几分钟，小林进来了。李强看向他，感觉他整个人都站不稳了，摇摇晃晃走向他。
“是发生了什么？”
小林回答道：“我回宿舍了。”他没听清李强说的啥，离开了办公室。现在只有小林一个人在萧条的马路上游荡。其他工人早已坐汽车离开。那些汽车是工厂包下的，只有上班和下班才有。上夜班的工人，晚上七点上班，早上七点下班；上早班的工人，他们早上7点上班，晚上7点下班。他们两班人日夜不停地工作，是为了家庭。车只有上班时间和下班时间才有，厂区又是那么偏僻，等不到车。现在都上午了，虽然路边停了汽车，但是车上也没有司机。他想打车回宿舍，可是刚刚转账5000元，钱变少了，打车会感到心疼，只能摇摇晃晃地向前走。
快要过春节那段时间，天气降温了，太阳被云层遮住。时不时吹着冷风，如同小刀一般在脸上一样划过。他感觉不到冷，因为没有比悲凉的心更残酷的事。走了两小时才回到职工宿舍。脱下鞋，脚底板都红了。坐在床边的一瞬间，整个人好像连同骨头都破碎一般，无力支撑起身心俱疲的身体，直接倒在床上。他只想闭着眼睛，什么都懒得思考，也不愿意思考，嘴里说着：“习惯就好了……”
五
小林离开后，李强用十分钟整理完所有的资料，打车回到家。小林刚刚回到职工宿舍，李强在家里睡得很死。他正做一个奇怪的梦。梦见小儿子莫名其妙回到了妈妈肚子里。妻子在医院的产房里生孩子，而他还在办公室里向科长假，求着他不要加班。而科长千方百计想让他留下加班，为此找了各种原因刁难他。在一旁厂长露出贪婪之色称赞他：“对，为了让我赚更多更多钱，就是要这么做。你们要以他为榜样，好好学习。”后面一群员工纷纷为课长响起热烈的掌声，吃瓜真是一件开心的事儿，看着李强这只出头鸟，乐子不就有了。
这时医生打电话来告诉李强，妻子难产了，让他要做好心理准备。透过电话，李强听见妻子在产房里凄厉的哭喊声。他挂断电话竟敢要求科长，不要加班。同时说着对爱人的担忧，希望能获得科长的同情。还恐吓他，要是两人都死了，一定要拉上课长陪葬。可是科长，软硬不吃，不为所动，坚决不同意给他批假。这让他彻底丧失了理智。拿出点烟的打火机，走向窗边，威胁课长，“你不给我批假，我就点燃窗帘，把你们通通烧死。拉上贪婪的厂长陪葬！拉上你们这些愚蠢的员工一起陪葬！”
科长有恃无恐说道：“你点呐！纵火可是违法行为！”在丧失自由的人面前，法律已经无法把人心中的野性困在笼子里。李强的眼睛因愤怒而涨红，里面布满了血丝。在这一刻他还想着，点燃了窗帘是为了制造混乱，是为了趁乱逃出笼子，去见妻子，而不是成为一个纵火犯。这一切找到了合理的理由，他按下了打火机，点燃了窗帘。可是他没有想到火焰烧得太快，竟然点燃了办公室的文件。很快整个屋子进入一片火海，办公室看乐子的群众一窝蜂地冲向门口，不料大门被锁死。一群人向李强挤过来，他们想要出去，挤得李强喘不过气，同时屋子的气温越来越高。他开始流汗，感受到热浪，浓烟熏得他眼泪直流，快要死了。
“啊！！！”他在空无一人的卧室里，尖叫了一声。好像这一切真实发生过一般，喊道：“老婆，你在哪里？！老婆，你在哪里？！”喊了几声，都没人答应，又拿出手机给她电话，害怕噩梦成真，“你在医院没有？是不是生孩子了？”
“你有病啊！净是说一些胡话。我在上班，突然打电话干嘛？！”李强说出自己做的怪梦，还说了小林向他请假的事，怀疑做噩梦是小林的原因。他带着忏悔问道：“不给他批假是不是错了。”
“我知道这些年你为这个家付出很多。瞧，你在噩梦里也在关心我。我知道你是爱我的。可是，感情价值不能用金钱能衡量的，它是不可估量的，还是批吧。”
“好的老婆大人，你好好工作。我去写请假条。”说完，他挂断了电话，才发现床单都被汗水打湿了，又花些时间把床单、被套、枕套换上干净的。只因为晚上妻子还要睡觉。接着把脏的扔进洗衣机，倒上洗衣粉，等待衣服洗好。找来衣架，从洗衣机里把洗好的拿出来，晾在阳台上。做完这些才离开家。打车来到办公室，从抽屉里拿出请假条，为他写上请假的事由，以及“同意请假”四个大字，现在就差他签字了。再由他交给科长，最后由厂长盖上一个红色的印章，小林就可以合规合法回家了。
六
李强做完这些，天已经黑了。小林也醒了，身上的疲惫也消失了。他不知睡了多久，看向床头柜上的闹钟，发现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他快要迟到了。班车只有最后一班。一旦错过，只能打车或旷迟到，旷工又会扣一天的工资。正常情况下，他都是选择打车。可是这次不行，他花钱给妈妈治病，剩下的不多。只能挤末班车，没有别的办法。他穿上鞋子，没洗漱就冲出宿舍，跑向汽车站，那里一个工人也没有，他们很早就去工厂了。上了汽车，还有一半的座位没有人。小林坐在软和的椅子上，身心彻底放松的一刹那，饥饿感突然被释放，肚子咕咕作响，才想起今天还没有吃过一粒米饭。
二十分钟后，他来到食堂门口，看见广告牌上印有一份红烧牛肉盖浇饭。图片上牛肉汤汁和白白的米饭混合在一起。用勺子舀进嘴里，辣味、甜味还有白米饭的甘甜呼之欲出，别提有多好吃！他嘴里的口水越来越多，想吃啊！不过，钱给了妈妈治病，剩下的不多，只能转头看向8元清汤面。这时红烧牛肉的香味已经悄悄向他飘来，不自觉地瞟向24元的红烧牛肉盖浇饭，足足挣扎了五分钟。想吃美食的欲望战胜了他的理性。红烧牛肉盖浇饭，加了很多佐料，如：八角、豆瓣酱、冰糖这些，还用小火炖煮一个半小时，不是一碗简单的清汤面，能比较的。
他走向24元的红烧牛肉盖浇饭，付了钱时，咬紧双唇，内心痛苦不堪。一勺盖浇饭舀进嘴里那一刻，他感受到一种感觉，那种感觉，我们常用“开心”两个字表达。他的眼里含着泪，一边吃，一边哭。“吃”是为了活着，想吃红烧牛肉盖浇饭是为了活得好。可是他每天要用12小时的精力在工作上，一点也不好。
“哭”是因为他知道，要是没有钱，就不能吃到红烧牛肉盖浇饭，这一切多亏了钱。他知道，妈妈住院了，要是没有钱就不能治病，这一切多亏了钱。他需要钱！
他认为钱可以买到任何东西，钱是万能的。班长告诉他，如果没有钱就不能长期维持一份感情。结婚需要钱，为爱的人买礼物需要钱，让爱的人开心需要钱，一切与爱有关的事都需要钱才能推动。只有钱才能表达那份感情。纯粹的感情在现实面前是那么脆弱，那么不堪一击。
他一边哭，一边吃，碗里一粒米也不愿意留下。“盖浇饭真是太好吃了，吃得我都哭了。为了家人，也是为了自己。我要加班，这是自愿工作的。我感觉活得好像一颗螺丝，一颗稳固家庭的螺丝！”起身离开时，他看见四周的人，陆续离开，走进车间。他们和他一样都是留下加班的，小林并不是一个人。
七
在更衣室里，爸爸又打电话告诉他，手术很成功，一切无碍。还说妈妈很思念他，希望他能回家。爸爸对小林问道：“今年回不回家啊？”他迟疑了。
“他是不是没有听见？在电话另一边的母亲问道。
爸爸再一次问他回不回家？小林说道：“看情况吧。”说完，他关掉了手机，自愿走进车间。
晚会解散后，李强把小林留下来，告诉他，“你的假我想了很久，最后还是批了。现在签个字就能回家了。”说完把一张纸条塞进他手里，递给他一支笔，方便他签字。他把请假条摆在桌子上，笔捏在手上，一种绞心的痛苦让眼泪不停地向外冒，到了脸颊，滴在请假条上，眼泪迷糊了视线，他看不清签名字的位置，写不下自己的名字。李强见他十几分钟都没有还没有写好，催促道：“你快点写啊！别想着偷懒！马上到七点了。”小林放下笔，用手背擦干眼泪，站起来露着红红的眼睛，纸和笔还回去说道：“不签了吧。我要留下工作。”
“自愿加班？”
“自愿加班。”
他已经不再想着离开，好像被驯服似的，活像一条被锁链拴住的狗，哪里都去不了。
说完，他自觉地走向白班的兄弟，与他交接工作。回到自己工位上，开始重复枯燥乏味单调的工作。拿起螺丝，放进小孔，按一下红色按钮，又放回传送带，交给下一个人重复。他们都是自愿工作的。如此一来，这条流水线就稳固了，他的家庭也稳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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